冬梅听黄百强要打她,就隔着窗子说:“我叫人来捉你们的奸……”说着,又“簌”地一下攀着杏树骑到院墙上,然后又跳下木梯,向大路上跑去。她一边跑,一边喊:“快来呀,代销店的小媳妇拉野汉哩……都来捉奸呀!”
冬梅刚准备再喊第二声的时候,就被她的男人黄百强一脚踢倒了。她的身子顺着大路向前溜了有五尺多远,又被黄百强拉住了一条大腿,拖着向后拉。石子大路划破了她的花花裤子,划破了她的白纺绸衫子,也划破了她的黑不溜球的肚皮。
冬梅的两只手在地上乱抓着,她想抓住一块大石头,或是抓住一根木桩,然而,路面光光的,她什么也没抓到。
任黄百强拖着她向南巷口跑来……
从各条巷子里终于跑出来了几帮男女,当他们看见乳品厂的职工黄百强半夜三更打婆娘,也就泄了气,有的傻愣愣地站在那里看热闹,有的上前劝解黄百强,让他饶了婆娘。
黄百强见众人上来劝说,就像扔一滩烂泥一样,把婆娘摔在大路上,并在那肉囊囊的肚皮上踹了一脚……
“哎呀妈呀……快救命呀,乡亲们……任月竹不要脸,勾引我男人跟她睡觉……让我当场抓住了……”冬梅瘫睡在大路上,一边呻吟,一边诉说着。
黄百强又在冬梅的屁股上踹了几脚,说:“我叫你胡说……”
南巷的一位老太太,也就是当年在红裤子窗子底下听墙根的绒线嫂,搀起了冬梅说:“再甭瓜了!你男人哪有那事?你们两人在家吵架,撕打到大路上来了,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快跟上男人回家吧,再不敢胡说了……”
还有谁家那个婆娘也随声附合说:“就是嘛,两口子打架就打架,再不敢给男人胡卖派了……人命关天的事,岂当儿戏!”
当年的绒线嫂,如今的绒线嫂,继续说:“这几年,咱任家村乡风民俗好得了,千万不敢再给村上胡脏名声……”说着,就把黄百强一掀,“你崽娃子还不往回走,看把媳妇打成啥咧……”
男人们拉着黄百强前头走,女人们搀着冬梅缓缓地走在后边。大家送他们回到家里。快到大门口,冬梅回过头惊叫:“咳呀,我的木梯子还在任月竹家院墙外面,谁帮我扛回来……哎呀我的妈呀,黄百强****的把我的腰打断了!”
冬梅的“捉奸事件”,在任家村并没有酿成大事件,今非昔比,如今的任家村,不是二十年前的任家村了!
当年的狗剩和二癞子,早已消声敛迹。二癞子十多年前因为到处撵着掏老鼠窟窿,吃了黑线鼠拉在洞里的黄豆,得下出血热,抢救又不及时,三五天以后,就一命呜呼了。婆娘耐不得寂寞,也改嫁他乡……光棍狗剩虽然还活着,但快五十的人了,除了一条黑狗伴陪着他,还是光棍一条。穿一条补丁撂补丁的黄军用裤子,还是从烂货摊子买来的。他脸颊黄瘦黄瘦,没了牙的嘴巴说话时,像一位老太婆一般嗫嚅,语齿不清。平时总是筒阒两只手弓着腰蔫答答地走路。人们根本不再提起光棍狗剩了,好像任家村已经没有这么个人了……老村长辞职以后,当了个几年平民百姓,老了老了,不知谁又重用了他,聘请他当了乳品厂的“看门狗”,也离开了任家村……
大柳树和大柳树底下发生的那件事情,已经成为历史,历史再不会重演了!
经济改革的大潮涌进了清河川,也同样涌进了任家村。人们都忙于搞自己的“经济建设”,村子里发生的风流事件,人们已经麻木了,再也不会有人关心了,更不会有人孜孜不倦地传播了。
然而,任家村乃至二十里清河川,经济虽然翻了身,但封建、愚昧、迷信的东西还笼罩在人们的心灵上。为了经济,他们可以六亲不认;为了经济,他们可以家破人亡;为了经济,他们可以出卖灵魂……于是,一桩桩骇人听闻的故事也就在村子里接二连三地繁衍着。
3
村里人对冬梅“捉奸事件”处在麻木状态中,咬咬耳朵也就算了,没有人再来究追不舍。然而,两头的当事人,却冷不下来。他们还闹火得不亦乐乎……
冬梅当晚安安地睡了一夜,第二天就找进了村长的门楼里边。
村长的年龄比黄百强还小,算他的叔伯弟弟,他把冬梅该叫嫂子。村长正圪蹴在门楼里边吃饭,冬梅把任月竹勾引她男人一事,详详细细地向村长举报了,村长放下饭碗,笑笑地说:“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管他干甚?”
冬梅说:“她勾引了我的男人,我的男人就不回家跟我睡觉了,你知道吗?我一个年轻婆娘家,没有男人咋行?”
村长说:“那你也给你勾一个吧。嫂子,你懂吗?这叫以牙还牙……”
“放屁!”冬梅生气了,一边朝门楼外边走,一边骂:“简直是放屁!”
村长看着冬梅远去的背影,哈哈大笑……
冬梅前脚刚走,任月竹又走进门楼。还没坐定,她女婿狗旦也跟着进来了。
按辈分,狗旦和任月竹应该叫他“本家哥”了。月竹还没开口,狗旦就抢着说:“哥,你看,百强哥家媳妇冬梅,半夜三更给我媳妇脏名声……”
还不等狗旦说完,村长就挡住了:“回去,赶快回去。这号事,越喊叫,知道的人越多,名声越脏,不但弄不出个究竟,临终了名声比屎还臭。还是回去好好地过你们的日子吧……两只手干净了,名声自然就干净了!”
两口儿讨了个没趣,相跟着回了家。小商店三天没开门,第四天才由狗旦站了一天柜台。任月竹既羞又悔,整整睡了四天。
这种事,不是没人管。管这事的人,毕竟还是有的。不是旁人,正好是任月竹的姐姐任月玲。
任月玲的爸爸“老好”,第二天就听到了这个消息。“老好”不愧为老好,他把听来的消息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红裤子。红裤子盘着两条腿,坐在神龛前的蒲团上,指缝间夹一根香烟,听着听着闭上了眼睛。终于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站在锅台边洗锅的月玲,听完爸爸的陈述后,脸色大变,顿着脚,跑进小房,倒在床子上放声大哭,滚着滚着骂,既骂红裤子,又骂妹妹月竹,直骂得三代祖宗也不安宁。
红裤子一声没吭。
月玲一气,饭不吃,水不喝,整整睡了三天。
第四天一个早,草草地梳洗了一下,任月玲向妹妹月竹家走来。
月玲走进商店门,见妹夫狗旦正坐在柜台里边纳闷,就大声说:“把门关了!还有啥脸开门营业!”
狗旦见妻姐训他,自知理亏,就乖乖地关了店门,回到堂屋里。他垂着双手端端地站在三斗桌跟前,两眼不敢瞅月玲,像等候妻姐处罚一般。
狗旦没爹没娘,平时野惯了,天不收地不管,但他唯一惧怕的是月玲。当初,他看上了月竹,两人谈了一阵,就互相同意了。月竹希图(羡慕)他有几间新瓦房,又盖在大路边,可以开个商店,狗旦当老板,她就是老板娘子;狗旦见月竹长得漂亮,性格开朗,能说能笑,而且有一股雄心壮志,就拚命地追求她……可是,月竹的娘红裤子却坚决反对,说什么,狗旦没爹没娘,月竹嫁过去没个人管束,不是更疯更野了吗?两口咋过得了日子?万一闯下乱子,谁来收拾?月竹得不到娘的支持,就去槐树庄找姐姐月玲。
月玲分析了狗旦地家世和人品,觉得没爹没娘是个缺陷,但小两口只要有进取心,在目前这种改革的大潮大浪中,却能自由自在地游泳,不会受到爹娘的制约。她说服了娘,并把狗旦叫到当面,亲自许了婚。她告诉狗旦,月竹自小就慌张,不稳重,疯里疯气的。还从大道理上向狗旦提出,结婚后,两人必须互相尊重,互相帮助,共同为事业进取,不可互相辱践,互相倾轧。
狗旦认为,月玲是他的恩人,要不是月玲,月竹根本嫁不到他家来。他从心底里感激月玲,尊重月玲。月玲的不苟言笑,特别在他面前那种庄重、严肃的态度,使狗旦从尊重变成敬重,再变成畏惧。每次和月玲见面,他都感到那放肆的行为也无形中收敛了许多。
四天前发生的那种事,狗旦明知不怪月竹,这完全与他的怂恿有关。妻姐骂上门来,他敢与人家顶撞吗?受!妻姐把唾沫吐在脸上也得受!
月玲看了一眼狗旦,不去理睬他,却走到火炕边朝蒙着被子睡觉的妹妹大骂:“起来!咋不把你睡死哩!”
月竹只在被子里面动了一下,没有坐起来。月玲就抡起拳头在被子上狠狠地砸了一捶,然后把被子揭开,撂到火炕里边,露出月竹的身子来。
“你不要脸,难道我们一家都不要脸了?”月玲站在炕沿前骂,“以后还让我在人前走动不?还让咱娘咱爹活不活?”
月竹坐起来了,双手搂着弓起来的膝盖,只是面朝炕里边流眼泪,她没脸面对姐姐……
“咱一家人好容易度过了二十多年,那些难于入耳的字眼刚刚从人们的口头上消失了,你又给咱丢人。这下可好,给村里人又留下倾轧的把柄了……呜呜呜……”月玲说着说着就哽咽起来,接着又起声哭了。
“你知道我是咋样跟乙坤离婚的吗?”月玲哽咽着说:“在男女之事上,我一向十分注意,总怕惹人闲话,可是,可是……”
想起了在县上牛肉店那段令人委屈的历史,她说不下去了。
月竹见姐姐伤心,就扑过来抱住她,两人哭成一疙瘩……
狗旦跪倒了。他颤着声儿向月玲赔罪:“大姐,都是我不好,这不能怪月竹……”
月玲擦了把泪眼,把狗旦扶起来,说:“你既然做了我们任家的女婿,就要维护任家的荣誉,你怎么不想想前因后果呢?……听说你们丢了人,还去找村长断官司,村长能说出个究竟吗?能给你们出气吗?村长能把人家杀了吗?你们怎么这般愚昧,这般无知?你们在满村里呐喊,还嫌知道的人少吗?还嫌把名声没有扬出去吗?”
“我们错了!”狗旦低声说。
月玲把月竹搂在怀里,说:“这种事,是真是假,千万不能声张。要不然,一传十,十传百,光唾沫就能把你淹……咱们再也不能叫人耻笑了,妹妹呀……”
月竹在姐姐的怀里抽抽噎噎地哭得很厉害。
“我真命苦!”月玲说,“刚和老二离了婚,就碰上了这个丢人丧德的事。这下,能让老二一家把咱笑臭……”
“大姐,百强家媳妇还说跟咱不能善罢干休,非弄个水落石出不可。我们吃了亏,人家还放不下,咋办哩?”狗旦坐在月玲身边,畏畏缩缩地说。
“这个……我去和她说。黄百强媳妇闹事,是不是与丙坤的煽动有关。另外,我还怀疑丙坤和黄百强两人勾结在一起,作弄你们。不过,这事我还没弄清楚,等我调查清白,我是有办法整治他们的……”
“大姐,黄百强是好人,不能冤枉了他……”狗旦望了一下他媳妇月竹,说,“他想以批发价,给我们赊五百箱奶粉,让我们贩卖。本钱暂时不交,等卖掉奶粉后一并清算……”
“你混帐!真正的混帐!”月玲瞪圆着一对大眼睛,恶狠狠地指责狗旦:“黄百强虽是乳品厂的职工,但他有啥本领能给你赊来五百箱奶粉?据我掌握,清河镇乳品厂的奶粉,近来又被评为部优新产品,全国各地的客户纷纷前来订货,人家已是供不应求,谁还能把奶粉赊给你,让你个人贩运?这完全是一个骗局!你们上当了,妹夫……”
狗旦痴呆呆地愣在那里,嘴里没了话说。
月竹抱住了姐姐,把头埋在姐姐怀里,失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