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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河川的故事,得从女巫红裤子说起。
二十里清河川,出名的人物不是镇长,不是书记,而是任家村的神婆红裤子。她除有一套伐神的本领,能为远远近近的乡党“指点迷津”外,更重要的是她还有一段风流韵事在清河川流传着,而且久经不衰……
1966年的秋天,淫雨连绵,任家村熟透了的苞谷豆子,仍然端端地在地里,庄稼地里到处浸沁出清湛湛的雨水,人们无法下地,只好蹴在家里谝幺二三。
突然,西边天空的云缝里透出一道殷红的霞光来。一会儿,乌云褪尽,红彤彤的太阳挂在布满红晕的天幕上,人们开始从各家的屋子里遛了出来,不约而同地来到村东头的大柳树底下。
大柳树底下的碾盘上,蹴着一个中年男子,正挥胳膊扬手地喷着唾沫星子,朝围在四周的村民们夸耀着,解释着。
碾盘底下站着一个年轻女子,脑袋后边扎着一条又粗又长的马尾巴辫子,穿一条十分扎眼的红裤子,一双红裤带头儿露出了衫子襟的下摆,勾引了许多小伙子窃窃私语。更引人注目的是,这年轻女子挺着一副大肚子,活像衫子襟底下扣着一只大铁锅。这铁锅,整得她腰子朝后趔着,圆鼓鼓的臀蛋儿不得不朝前收缩着。
“大家都看到了吧,这女子……”中年男子从碾盘上站起来,朝那穿着红裤子的年轻女子一指,说:“这女子长得不错吧,既年轻又漂亮……更要紧的是她有一副好心肠……谁娶了她,谁跟着享福……”
从任家村各个巷口走出来的庄稼人,听到这中年男子的吆喝声,都加紧了两步,挤到人群中,来欣赏这文化大革命后的第一个稀奇事。
南巷子任老四刚走到碾盘跟前,就嚷嚷着说:“嗬呀,这不是荷塘村的吴白话嘛?啥风把你吹到我们村来了?”
被叫做吴白话的中年汉子刚蹴下去,又忽地站起来,挥胳膊扬手地说:“……我从湖北老河口引回来一个女子,想介绍给你们任家村。哪个小伙子娶了她,就享了八辈子的福了!老四,你家有没结婚的光棍小伙吗?如果有,你就引回去吧,多少给我两个介绍费也就是了,咱不为挣钱,只为给咱清河川人办件好事!咱……”
任老四咂巴了两下嘴唇,蔫蔫地说:“有倒是有一个,可经过了这几年的折腾,咱手里空得连一个钢崩儿也没有!咱总不能白白把人家娃引走啊?”
任老四说着,又朝年轻女子肚子上瞅了一眼,脖子伸了伸,咽了一口唾沫。接着,又退出了包围圈。
“多少给两个,咱不想多要。老四……”吴白话朝任老四招着手。
任老四对于这种占便宜的事,反而害怕了,只是轻轻地摇着头,缓缓地朝后退。
北巷的光棍二癞子,睁着一副阴阳怪气的眼光,分开了众人,站在年轻女子面前,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然后把目光停留在挺起的大肚子上边,说:“我倒想把这个女人拾掇了,可这个怪物咱不敢收留。刚进门,就给咱生个野种,这,这……”
“那怕啥?三天两后晌,给你生个胖小子,不用你出力,不用你费劲,就来个叫爸爸的,那多谄……”二癞子被他身边的一个小伙在腰里戳了一指头。
“二癞子,你他妈的还弹嫌人家怀着个野种,你那牛牛子是叫狗吞了的,说不定还弄不出个娃子来哩。有了这野种,也免得你祖先坟里断香火……”碾盘旁边碌碡上蹴着一个络腮胡子,一边用火柴戳着牙缝里的菜屑,一边大不趔趔地说。
二癞子是任家村的小子辈,自小死了爹娘,靠邻居周济长大的,谁都敢骂他两句。
红裤子女人起先还是心平气和地站在那儿,见这个村子里的人们嘁嘁喳喳说出了这种不三不四的脏话,脸上的颜色就越来越不正常了,最后,竟然气得紫一块青一块,浑身也不断地哆嗦起来。
围在碾盘四周的庄稼人都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大叔,大爷……”红裤子双眼滚出了泪珠,同时“咚”地一声跪在了雨后的湿泥地上,操着湖北口音,颤着声儿说,“谁收留了我,我把谁孝敬一辈子啊……”
人们像做了错事一样,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又瞅瞅跪在地上向“大叔大爷”乞求的红裤子,都目瞪口呆,不知说什么好。
吴白话又挥了一下胳膊,喷着唾沫星子,说:“乡亲们,你们都把我叫‘吴白话’。说我整天骗吃骗喝,出东村进西村,尽说了些空空媒……可我今天实实在在地给你们任家村领来了一个姑娘呀!这不是一个大活人站在你们面前嘛!不要看她怀着个大肚子,她可是实实在在的姑娘家。这回总没说白话吧?一个活活的女人,现成地跪在这里……谁要谁说话……我说你们任家村啊,再穷,也穷不到家里干干的,拿不出一二斗苞谷……这可确确实实是个便宜货啊……”
“吴白话,甭说了……”人群后面站起一个白胡子老汉。
人们把目光都向圈子外面投去。
原是独庄子仁厚老汉。
仁厚老汉把长管旱烟袋在腰带上一插,分开众人,向跪着的女子走来。他弯下腰,双手搀起红裤子女人,说:“女子,跟我走吧……”
红裤子女人朝吴白话瞥出了征求的一眼。
吴白话不认识仁厚老汉,对他的家境不够了解,就睁着一对惊愕的眼睛,说:“你?你有光棍儿子?”
“废话!”仁厚老汉拉着红裤子女人的一只手,就朝小溪东头走去。
村里人不约而同地点点头,说:“其实,仁厚老汉是个好人,他的儿子虽然没有多余的话,却是个老老实实的庄稼人!”
吴白话听了大家的议论,也就跳下碾盘,跟着仁厚老汉的背影,向独庄子走去。
沿着村东的大路,向北走了不到三十米,就来到生产队的禾场边。禾场南边有一座不大的高台子,上面住着三户人家,除仁厚老汉是一间像菜园庵子的瓦屋外,其余两家还是用荻尖毛苫起来的临时茅屋。没有院墙,没有门楼,一进前门就到堂屋了。
当仁厚老汉领着红裤子女人和吴白话媒人走进瓦屋的时候,仁厚老汉的儿子正趴在锅台上“嘎吱嘎吱”地铲锅巴。看着老爸引进来两个陌生人,就丢开活儿,把两只脏手在裤腿上蹭了蹭,靠在锅台边,憨憨地发笑。
“笑屁哩,还不赶快给客人做饭!”仁厚老汉一边给吴白话端来一只小凳子,一边指示儿子洗手和面,为客人擀面条。
仁厚老汉的儿子叫任好民,可是村里人很少叫他的大名。他忠厚老诚,眼看快三十岁的人了,也没娶下个媳妇,从来也不见在女人窝里混搭,加上平时寡言少语,从不与邻人们争多论少,村里人倒忘记了他的大号,却慢慢地为他起了一个绰号,叫“老好”。老好就老好,反正不是贬意词,村里人也没什么恶意,叫就叫吧,从此;“老好”的大名在任家村大人碎娃的嘴里不断地呼喊着。
虽然没有说透,“老好”从红裤子女人用羞羞怯怯的眼神盯着他的动作中,也看出了一点意思,就憨憨地笑笑,转身在面缸里舀面去了。
红裤子看到了,就又从椅子里站起来,到水缸边的脸盆中洗了手,把“老好”衫袖子一抻,使了个眼色,让他歇着,自己动手和起面来。
吴白话从嘴角拔出仁厚老汉递到他手里的长管烟锅,说:“看看看,这娃是个庄稼汉娃,勤勤得很,知道过日子喀。你看,刚走进门,就知道疼男人了!你看你看,和面的那手,多灵巧,多麻利!老兄啊,我敢说,你若娶了这个儿媳妇,有享不尽的清福!”
仁厚老汉也一笑,说:“你老弟的两片子嘴唇,真会‘扇合’,难怪人们说:吴白话的嘴——谝的美!”
虽然是生锅生灶,但凭着在娘家做饭的一套巧手艺,还不到两锅旱烟的功夫,几碗香喷喷的面条就端到了屋子当中。
红裤子刚在嘴里塞了一筷头面条,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流了下来。吴白话看到了,说:“你看这娃……哭啥哩?这不是成成样样一个家庭吗?这小伙子人长得不错,虽然说年龄比你大了几岁,但人家却是一个老好娃,一辈子不会欺侮你……咳,哪里黄土不埋人?甭哭了,哭啥哩!”
红裤子只是摇摇头,仍然掉着眼泪,饭吃不下去,干脆把碗放到案上了。
吴白话思索了一阵,又说:“是不是嫌叔今天说话太放肆了,伤了我娃的自尊心?要是这话,你甭难受。给人说媒这事,就连做生意一样,连卖骡子马一样,就得多‘夸夸’几句……说几句伤我娃的难听话,甭在心里去,叔也是没办法呀,不这样,给你这样的人找一个主家难哪!”
红裤子还是摇摇头,仍然掉着眼泪。
吴白话不再理她,端起老碗,一连吃了两碗,嘴一抹,说:“老兄,把娃待宽些,出门之人,远离爹娘,不比在她娘老子跟前……”
“放心!放心……”仁厚老汉说,“我老伴死了,一辈子就这么一个瓜瓜儿子,跟前连个女子也没留下,娃留在我家,全当我的女子……”
吴白话把他的褡裢子在肩上一搭,就起身出门。
仁厚老汉挡住了:“你……怎么能空着手回去呢?从老河口到这里,至少也得跑上十天半月,我能亏了你?”说着就把吴白话的褡裢子取下来,从竹囤子里挖敢两斗还没晒干的湿苞谷,装进褡裢,让吴白话背上:“这二年生产队收成不好,没有多余的。不过,一斗二斗,我老汉还是能拿得出的。”
吴白话眨巴了两下熬夜走路而发红了的烂眼皮,略一沉思,说:“不少,不少。说媒跑闲腿,吃个油油嘴!这没啥价码,多少都承你的情哩。我走了……”
一家三口儿送吴白话上了大路。
还没过一个月,红裤子就生了一个女子。
仁厚老汉高兴了一阵之后,找到村里小学教员的家里,让他给孙女起个名字。教员想了想就给起了一个很秀气的大号叫任月玲。这任月玲和爷爷不积压是犯克星还是怎么的,她出世还不过三个月,仁厚老汉就一命呜呼了。
送埋了仁厚老汉,红裤子和“老好”两人守着一个小女子,欢欢乐乐地过着日月,倒也惬意,倒也舒服。
村子里原来曾有好一些小伙子说过红裤子的怪话,说什么“怀着个大肚子跑出来的女人,在娘家必不是个东西,说不定乱跟男人闹哩,要不,咋带着一个野种跑出来了!”还有人说:“这婆娘,一定是个骚婆娘,不信,你走着瞧,不把任家村的光棍们拉完才怪哩!”又有人说:“这号婆娘,凭‘老好’那本事,说啥也守不住,迟早要跑回娘家的……咳,还不是空喜欢一场!”
可是,怪话毕意是怪话。红裤子自从生了任月玲,一直循规蹈矩,安分守家。和“老好”晚上在炕上发生的事情,村里人没法知道,但她和村子里任何一个小伙子没有胡来过,连一句搭牙撩嘴的话儿也没见说过。于是,人们对这个在娘家怀了私生女子的骚婆娘慢慢淡忘了。
一忘就是四年!
四年后的一个夏天,天气闷热,从地里收麦子回来的庄稼人,都热得喘不过气来,于是,就赤着膀子穿着半截裤衩,端着老碗,来到大柳树底下乘凉。
做晌午饭时,红裤子体贴她的男人,怕他受了热,不让他挑水,自己却挑着一副桶担来到井台上。辘辘绳艰难地一圈一圈刚缠到滚子上,水桶还没有挪到井台上,辘辘把却又“劈呖叭啦”反转开了,越抡越欢,终于把一桶水又“咚”地一声蹾在井水中。原来红裤子眼前直冒金星,头脑“嗡”地一响,昏晕过去,倒在井台上。
大柳树底下乘凉的人们慌了,急忙忙赶过来扶起了红裤子。
当红裤子长吁一口气,微微睁开眼睛的时候,人们发现搀扶红裤子的还有一个外乡人,肩膀上斜背着一个白包袱,他掐着红裤子的鼻根,轻轻地说:“英子,你清白了吗?你睁开眼睛看看,你看谁来了……”
这时,人们才发现这个外乡人操着一口湖北话,与红裤子的口音一模一样。于是,大家都愣住了。
红裤子突然站起来,抓住外乡人的手说:“哥,我可把你盼来了……”说完,又晕过去了。
村里人莫名其妙。
外乡人接住红裤子刚才的话茬说:“我是她娘家哥……”
“老好”听说娃她舅来了,就一边背起红裤子一边拉了外乡人的手,直向家中走来。
把红裤子放在炕上歇了,“老好”一边替外乡人倒茶水,一边心里犯疑,从来没听老婆说过娘家还有个兄长啊?
红裤子终于睁开了眼睛,说:“哥……四个年头了,你怎么不来看我啊?”
“英子,你一走杳无音信,我到处打听,也没个下落,我盼得……一家人盼得哭了好几年……”
红裤子突然想起了月玲,就吩咐男人:“还愣着干啥,快把咱玲玲娃叫来,让她……让她舅舅看一眼……”
“老好”确认这个外乡人是自己的丈人哥以后,也显得十分殷勤,把月玲从门外边找回来,塞到她舅舅的怀里,自己又急急地去找代销店破费三角钱买了一盒“大雁塔”香烟,走进门,却见兄妹二人正在抱头痛哭,两人的眼圈都红红的。“老好”想,兄妹一别四年,见了面伤心悲痛,这是人之常情。于是,就撕开烟盒的封口,颤着手儿抽出一支,送到丈人哥手里,说:“哥啊,你这妹也太言谨了,四年来,没给我谈过你们家一点点内情,我连你们家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她有个娘家哥哩,要是知道,我早送她回娘家探望你去了……”
吃过下午饭,‘老好’又要下地割麦了,临走前,他向丈人哥交代:“你就在屋里歇着吧,晚上回来咱们再谝……”
娃她舅刚说要倒在炕上休息,红裤子朝他挤了个眼,挡住说:“哥,山外的夏收是龙口夺食哩,不比咱们家那老山林里。你还是陪着娃她爸割麦去吧。你割不了,总能帮他捆麦捆子……”
于是,两人一块去了麦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