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随着冬的深沉,站上的一切供应都陷入了困境。断水、缺菜,粮食也紧张了。柳毅很着急,不要说接待过往部队了,就连站上这一摊子人的生命也面临着危机,他感到束手无策。惟一的办法是一次又一次向上级捎话反映情况,得到的回答是:汽车团队正忙着执行“三支两军”运输任务。只能稍后安排解决兵站的供应问题。稍后,应该理解为三天五日的事。可是,等了半个月了,还是没有动静。柳毅心里毛得起火了,看着战士们每天掐斤抠两地吃饭、喝水,他一天几次跑到兵站门口的山坡上眺望上级派来的汽车,脖根都伸得发疼了,也没有见到汽车的影子。他心如火焚,坐卧不宁。可以打一个也许不十分妥帖的比方:如果当时五道梁的地下能挖出地鼠的话,哪怕掘地三尺他也要把地鼠挖出来给大家充饥。说起来也是一件怪事,就在五道梁兵站几乎处于弹尽粮绝的日子里,来站上食宿的车队、行人突然莫名其妙地多了起来,这使柳毅十分难堪,接待吧,缺粮少菜又没水;推出去吧,天理人情都不容。怎么办呢?无奈之际,他脑子里一转,想出了个馊主意,写了一张布告贴在了兵站的大门上。布告上写着:“由于供应困难,本站谢绝来往人员就餐。望各位海涵。”
那个年代,就凭这一张布告,足以把他批个焦头烂额也不冤枉他。
就在兵站门上出现了那张布告的第三天,五道梁兵站发生了两件足可以写进历史的事情:一是兵站接到了上级让柳毅复员的决定。这绝对是一个超乎寻常的决定,大尉军官复员?不要说在五道梁,就是在整个青藏高原的军营里也恐怕是第一例。更绝的是,必须让柳毅就地复员,就是说让他在五道梁脱军装。这样接到决定的第二天,柳毅就到五道梁养路道班当了养路工人,李琴一同前往;第二件事是兵站出现了一张揭发批判柳毅罪行的大字报。这是整个“****”期间这个属于正面教育的单位贴出的第一张大字报,也是最后一张大字报。
柳毅的复员,也许可以说是不少人预料中的事。他既有“老账”,又有“新账”,人家一起给他算清;然而,那张大字报却使所有善良人的最纯最美的感情,受到了侮辱和伤害。大字报的题目是《我的控诉》,署名为“一个受害的少女”。它揭露了柳毅如何扼杀德吉梅朵的歌声的详细经过。
柳毅复员到了道班的当天,这张大字报也随他移到了道班的门口。另外,还有柳毅的一份“历史问题”的档案材料也同时交给了道班的“全无敌”造反战斗队。
柳毅夫妻在道班被那些养路的汉子们没完没了、没黑没明地批斗着,他俩被关在一间四面透风的草房里,里面有一张小床,床上落满沙土,结着终年不化的坚冰。只有在批斗他们时才可以走出草房到道班的食堂去低头弯腰接受批判。食堂里比小草房暖和多了,所以他们巴不得整天去那里挨斗……
我是在得知柳毅夫妻双双在五道梁养路道班那间草房里触电自缢的噩耗以后,才知道出现过那么一张《我的控诉》的大字报的。
等我赶到五道梁后,柳毅和李琴的尸首已经掩埋了。
道班一个戴红袖箍的小伙子十分得意地对我说:“卷了两张苇席,挖了个坑,就埋在那山坡上了。”
我又到了兵站,站上的那位领导有点焦虑而胆怯地告诉我:“德吉梅朵莫名其妙地从五道梁消失了……”
两个少女的西部朝觐之路;一个浪荡喇嘛在唐古拉山发现了一具女尸。
半夜里,当德吉梅朵被一阵急雨敲窗般的叩门声惊醒时,她怎么也不敢开门。后来,她听出是个女孩儿微弱的求救声,这才怀着怯怯的心情把女孩儿让进了屋。
这个女孩儿就是柳毅的独生女儿柳倩,北京市某女中的学生,红卫兵。父母离世的噩耗把她召到了五道梁。
穿着一身绿军装,佩戴着红袖章的柳倩,到了五道梁以后,一没有到山坡去看父母的坟地,二没有到道班房去清理父母的遗物和处理有关后事,而是直接来找德吉梅朵。德吉梅朵的出身以及她跟着妈妈学文化和她写的那张大字报,柳倩全了解得一清二楚。不过,她来找德吉梅朵绝对不是来讨还血债的。她对德吉梅朵说:
“德吉梅朵阿姐——你就答应我叫你阿姐吧!这个世界上我再没有第二个亲人了,我来找你是有事求你的。”
“求我?我是有罪的,你真的不记恨我吗?”
“不会的。我不愿提父母的事了,其实,我们都是罪人。”
“你?也是罪人?”
柳倩不语。德吉梅朵追问:
“难道你也背着人命的罪债?”
“在北京我们的女中,我和红卫兵兵团的战友们也把一位老师批斗得跳进了护城河。”
好久的沉默之后,柳倩又对德吉梅朵说:“我求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我们结伴去拉萨朝圣。”
“你再说一遍!”
“咱俩结伴去拉萨朝圣。”
德吉梅朵抬起目光望着柳倩,她真的不认识她了。柳倩承受不了这逼人的目光,低下了头。
德吉梅朵问:“你为什么想到了朝圣?”
柳倩反问道:“你为什么不该想到自己也应该去朝圣?”
德吉梅朵不知该如何回答,这回轮到她低下头了。柳倩继续说:“我们都是罪人,从父母生下我们的那天起,这个世界上就多了一个罪人。也许我们的长辈当初可以选择自己的路,但是我们已经没有选择的权利了。只有赎罪。”
“一切责任都应该我们去承担,可是,我们实在担负不起!”
“我不能把责任推到父母身上,我的父母已经被你们害死了。”
德吉梅朵再次问柳倩:“你真的不记恨我吗?”
“我会用你问我的这句话去问我老师的女儿。”
继续沉默。
德吉梅朵:“朝圣的路太长,太艰难了!”
柳情:“我已经习惯步行了,从北京走到井冈山,又走到了遵义。”
“可是,那是走路,朝圣却是要磕长头啊!三步磕一个头。”
“用整个身子走路也许比用两条腿走路更稳当些呢!”
这天黎明,在五道梁风雪弥漫的荒郊,两个少女,一藏一汉,沿着青藏公路,三步磕一个长头,朝拉萨方向而去。
在她们身后,冻着一层冰的地面上,用身子磨擦出来的痕印无声地慢慢延长着……
日日夜夜,她俩双手作揖,弯腰磕头,磕落了太阳,捧出了月亮。天黑了,路边的任何一个凹地就是她俩夜宿的地方。口渴了,荒野的山泉就是滋润她俩心田的甘露。没有充饥的食品,她们沿路行乞。遇上足可以把汽车吹翻的暴风雪,她俩就在好心的牧人帐篷里住一宿。
多少艰辛!多少惆怅!多少企盼!
应该经历的,她们都经历了;不应该经历的,她们也经历了。这就是赎罪者的人生!
可是,拉萨的金顶在哪里?
一个月后,一个浪荡喇嘛在唐古拉山的冰雪道上,发现了一具女尸……
柳倩死在了朝圣的路上。
德吉梅朵不知去向……
五道梁兵站的客房里。德吉梅朵哭得泪人一般,说话的声调也变了。她嘴里仅反复用泪水嚼着这么几句话:
“我为什么那么蠢,在人生的道路上还没有出发,就走到了终点!”
我说:“人总是在付出代价甚至惨痛的代价后才逐渐明白人生是怎么回事的。记得我刚奔10岁那年,我们那个山村里几乎每晚都有狼闯进村里伤人。一到晚上家家户户把门关得死死的,连灯也不敢点。奶奶却指着我对我爸爸说:‘把门敞开,让娃儿站在门外,看着狼进村,不让他见一回狼,就一辈子也分不清狼与狗。’我爸倒没有洞开大门让我站在夜蒙蒙的天色下去看狼如何伤人,他却放行让我每周进山打柴。一次,我在山中真的遇到了狼,实实在在地与那野兽较量了一番。我手上负了伤,狼腿却被我打断了,它一瘸一瘸地跑掉。我回到家,奶奶说,这就行了,你这一辈子再也不会怕狼了。狼终究是怕人的。我这些年经常回味奶奶的话,她老人家真的够得上一个朴实的哲学家了!”
德吉梅朵说:“我倒是能分得清狼和狗,可是我却分不清好人与坏人。我害了自己,又害了别人。”
她的话使我想起了柳倩,她死在朝圣的路上。据说,她死时额头和双手、双膝已经被路石磨得血肉糊糊,根本辨不清是她了、我对德吉梅朵说:“冷静后的思索,会使人把所有的愚昧变成财富。我相信从那以后会少犯许多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