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第三次踏上这片覆盖着一层揭不透的碎石滩,仍然没有找到那棵柳树时,我真的怀疑自己是否记错了地方。
我登上沙梁瞭望,四野是寸草不生的戈壁滩,一匹骆驼正韧性地移动着蹄子。一条袒露着鹅卵石的十河沟在驼蹄下颤动着。昆仑山那座凹下去的山峰正对着这条河沟。柳树就应该在这河沟中间。可是没有,就是没有!
岁月的钝刀蹭去了石子的棱角。柳树到底哪里去了呢我必须感谢江边加措老阿爸,是他领我走出了蒙蒙的洼地。
那是一岗后的事。
我对好不容易找到的这位藏族向导江边加措说:“我不是单单想找一棵柳树,而是在追寻一位将军的足迹。”
他一语点破:“你说的一定是青藏公路之父慕生忠!”
在青藏高原上,只要提及“将军”二字,人们自然而然就会想到慕生忠。这个人物太传奇了,他率领大军修筑了这条世界上最高的公路,被西方人称为世界屋脊上的苏伊士运河。
我点了点头。江边加措说:“我让你看一样东两。”
我们走进了他的帐房。我看到房壁上挂着一根干枯的树枝,样子很像个拐杖。可以看出主人爱惜它的匠心,一束洁白的哈达系在枯干两端,如枪背带似的将枪斜挂起来。
他告诉我,那是一根拐杖柳。
“拐杖柳?”我惊呼一声。难道真是我要找的那棵柳树吗?
江边加措:“没想到吧,你费尽周折想得到的东西竟然轻而易举地在我家里找到了!”
“可是它已经死了,变成了一根真正的拐杖!”我很失望,自然更多的是疑惑。
他肯定地说,它就是化成灰,我也认定它就是那棵拐杖柳。因为我是眼看着它由柳树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儿。
“眼看着?你是怎么看着它变的?”我突然觉得江边加措老人成了一部很厚的书,我不知道这书该怎么读才能读懂……
我和江边加措来到了那条干河沟里。
他一路不语,好像要去哀悼一位离去的故友,脚步沉缓。我想他的心情一定很忧伤。
他站定在一块大石头前。等我止近了,才躬下腰,用力揭起石头,下面是一个长方形的坑,坑里盘绕着一团被沙土半遮半露的根须。那根已枯干,给人的感觉它的所有水分都被沙尘挤得一丝不剩了。
江边加措说,这就是你要找的那棵柳树。
我仰头看了看,昆仑山那座凹峰正好对准这里。没错,是拐杖柳。
我急需要知道的是,柳树是怎么死去的。
二十年前,我第一次在这里看到的是一棵多么水灵、鲜活的柳树,它在那满天飞沙的昏黄世界里染出一片招眼的绿色。柳树有一人高,在树干顶端处弯去,呈拐杖状。正是在那弯处蓬勃着一束嫩黄的柳条,给荒原带来江南水乡的气息。柳树的干则是粗糙的青铁色,与戈壁的荒凉十分吻合。
朋友告诉了我拐杖柳的来历。
当年,慕生忠将军踏查公路线来到今天这个叫阿尔顿曲克的地方,喜遇一眼清泉,便在此地撑开帐篷小憩。沙漠清泉滋润了跋涉者干渴的咽喉,也给了他们穿越这片生命禁区的回天之力。将军任泉水冲洗着那只已经开帮了的跑山鞋,之后舀满满一鞋窝泉水,将手中的柳木拐杖插进鞋中,埋八泉边的沙地。他朝新栽下的柳棍三鞠躬,祝愿它快快长成一棵柳。
有泉水的浇灌,将军的美好愿望很快就实现,当年这柳棍就暴出新芽,柔柔,嫩嫩,好让人心爱!次年,再挂新枝,绿染荒沙。
祖辈千年都皱皱巴巴的干渴地上便有了这棵亲爱的将军柳。
江边加措参加了修筑青藏公路,他是这棵拐杖柳的见证人。我问他,慕将军为何要在泉边插柳。他答:将军把拐杖栽于泉边,以示后续部队和所有后来人,奔泉而来,荒野沙滩因为缺水撂倒赶路人的事常有发生。
奇怪的是,这柳年年披绿,岁岁发芽,却不见长个,树干也总是那么粗。惟柳根错落盘绕,根系越来越大,越固。它始终不改那拐杖状,冬季柳叶脱掉,光秃秃的树干裸露在荒原,老远看去,活脱脱的一根龙头拐杖。
在青藏公路上,拐杖柳和慕生忠将军的名字筑起了一道特别的风景线。不少高原人和旅游观光者在柳树下照相,留下了终生难忘的纪念!
我见到将军柳是六十年代中期了。那是我准备下高原调到京城工作之前,特地与昆仑山作暂时地告别。我摘下两片柳叶,深情地对雪山说:“我走了!我还会回来的。”之后,我将一片柳叶埋入泉边的沙土里,另一片夹进了我随身带的书页中。
我珍爱地把将军柳带进了京城。
我真的没有想到那片柳叶的生命竟是那么的顽强,它夹在我书页中好多日子都不曾枯黄,且越来越翠绿。我拿着书让好些人看,他们都说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奇事。大概半月后,那片柳叶才开始发黄,叶面上慢慢地凸起一条条叶脉。它在我的书页中枯萎后,我想:昆仑泉边的那棵柳该正莲蓬勃勃地生长着吧!
“不!”江边加措的口气十分肯定,“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你是说那棵柳树死了?”我追问了一句。
“岂止是柳树死了,那泉也无缘无故地断水,干了!”
“为什么?”
江边加措便给我讲起了慕生忠将军……
那个年代,慕将军遭受胯下之辱是丝毫也不足为怪的。
他本来已经受所谓彭老总****集团的牵连脱下军装变成平头百姓了,这时又被那些不安分守己的人搜腾出来,进行无情的批斗。没完没了地交待,低头认罪,游街……
人们实在无法准确无误地说出将军落难的日期与柳树变枯的时间到底是哪年哪月,但是这样说绝对走不了大向:
差不多是前后脚的工夫,柳树跟着灾难浑身的将军死去了。
那泉呢?它早柳树几天告别了昆仑山,干涸了!
他们路途遥遥相隔千里,却在同一个地方等待。我在长江源头用白雪等你,你在黄河岸上用热血等我。从雪到血,耗用了多少苦难的深情!
就在这时候,江边加措把将军柳变成一幅标本,放在了自己的帐房里。他说,我收藏的不单是慕隹忠与昆仑山的一段情,还是一页永不褪色的历史!
这阵子,我才顾得细看石头下的那个长方形树坑,发现土质湿湿的,根须也有些泛潮。我马上想起了那泉,便问江边加措:
“莫非明泉变成了暗河,还在地下流着?”
他说:“我也感到很奇怪,好多日子了,这坑一直是潮湿的。”
顿了一会儿,他又说:“我总觉得说不定在哪天早晨,那棵柳树会发芽的。凶为它本来就不该死去。”
我说,是的,它的名字就是一种不屈的象征。既然昨天它能在沙原扎根,明天它也会开始另一种生命:
我久久地凝望着那一团根系,不语。此刻,将军的名字捂在我胸口,我听见了雪山在燃烧,也仿佛看见了那泉在地层下坦然地活着。
我确信,昆仑积雪有一半是凝固了的高原人的热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