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节申北平的唐古拉情结
——青藏线军人家庭实录之二
在青藏线上不知道申北平这个名字的人很少。究其原因，大概有二：一是从昆仑山到唐古拉山之间的几个兵站他几乎全呆过，不是当站长就是当教导员，和过往的汽车兵经常碰面，机务站、泵站的兵们也和他很熟悉。二是中央电视台播放的一个反映青藏线官兵生活的专题片里有他的镜头，他给大家介绍高原兵站的故事。
在那个专题片里，他说过这么一段话：10年间我的工作岗位变动了多次，海拔一次比一次高，从海拔2500米一直到海拔5300米，可是职务始终没有提拔。
电视专题片播放后不久，文义民政委在唐古拉山兵站见到了申北平，和他开玩笑说：“你小子在中央电视台对全国人民发牢骚，说你工作单位的海拔高度一年比一年高，职务却没有变。”申北平明知道政委是跟他开玩笑，还是很认真地说了一句：“政委，我小申时刻听从党召唤，如果海拔更高的地方需要我去工作，我二话不说打起背包就去上班。”
我想起了孙传章部长曾经给我讲过的一席话：“王老师，你一定要多写写我们在基层工作的官兵，特别是在山上的那些同志，他们太辛苦了，太可爱了。你看看他们的嘴唇，一个个都是青紫青紫的，你看看他们的手指，一个个都凹陷下去了，你再看他们的头发，不少人年轻轻的都谢顶了。你大写特写他们吧，怎么写都不过分！”
申北平就是孙传章部长讲的这样的人。在格尔木军营的家属院里，我走进申北平的家，采访了他的爱人裴玉珍。这是一个典型的关中农妇，朴实中透着俊秀，文静中还有一点点泼辣。她把家收拾得很干净，明净的玻璃窗上闪烁着阳光，屋子里显得很舒畅。她忙着给我倒茶，递苹果。我说，别客气，咱们都是乡党，聊聊天吧。
她说，你在外面这么多年，说的还是咱家乡话。我说，乡音最亲，改了就忘本啦。她笑笑，问我：你想让我片些啥？是片申北平的事，还是片我的事？我说：你们两个人的事都片，讲得具体点就成。她说：我和北平是娃娃亲，我15岁时就由家里人做主跟他订了婚。
那个年龄我懂啥？但是我俩感情好。我们结婚已经16年了，他一直在山上工作，开始我在老家守空房，1993年随军后，还是一个人守在格尔木。几年中我们在一起生活的时间加起来不足5年。我很寂寞，什么时间都觉得心头空空的。他很辛苦，一年四季都忙他的事，给我的感觉好像离开他这个地球就不转了。但是，我一点也不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我为我有这样的丈夫而自豪……
高原军人的妻子都有满肚子的话要诉说，要倾吐，也许会有抱怨，会有牢骚。但是比起她们对爱情的忠贞不移来，比起她们的无私奉献来，这点爱怜中含着的抱怨、牢骚，显得那样的微不足道。
甚至完全可以这样说，正是因为有了这点抱怨、牢骚，她们对丈夫的爱才更深沉，更真实，更珍贵！
裴玉珍继续滔滔不绝地给我讲着她和申北平的故事——
前年，老家有事我回去住了几天，好多亲朋好友都羡慕我，为我高兴，说你算熬出来了，随了军走出了农村，整天和孩子他爸在一起，既能说悄悄话，又吃好的穿好的，太幸福了！我告诉人家，说到吃的穿的那确实很不错，比咱庄户人家强多了。可要说我和北平整天生活在一起，绝对不是那么回事。我们几个月才能见上一面，每次见面也就那么三五天时间。所以我们把这叫“随军不随夫”，丈夫在线上的兵站，我们的家属院在大本营格尔木。家里人问我，你俩相距有几十里路？我说一千多里呢！他们听了直吐舌头，说，哟哟，千里路，吓死人了！他们又问，你们什么时候能走到一起？我说，这可说不准，保不住就一直这样“随军不随夫”地生活下去了。
说句心里话，住在千里外的格尔木家属院里，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心里怪寂寞的。好就好在到了晚上我可以给唐古拉山兵站打个电话，和北平聊聊心里话。听到他的声音对我也是一种安慰。这说的是平常的日子，我心情好，跟他在电话上拉家常。遇着我有了不顺心的事，我拿起电话可就没好话了，轻者发几句牢骚，重者叫着他名字骂他，跟他吵架。我在服务社上班，早早晚晚也够忙的。一次，我又要给儿子申康做饭，又急着上班，一不小心上楼时把脚歪了，疼的我两周没上班。这时候，我最需要他在身边，可是他在山上忙得下不来。我电话上跟他吵，大声说：“申北平，你知道吗，你老婆都要死了，你管不管？”我听见他在电话那边很为难地说：“你小声点，站上的全都听见你的声音了，多不好。”接着他平心静气告诉我，站上的教导员下山开会去了，就他一个主管在主持工作，迎来送往的接待任务太重，实在脱不开身。他是个军人，首先要服从命令。随后，他又无可奈何地说：“家里不是还有止痛膏吗，你烧热擦一下，多擦几次或许会好一些。我不在你身边，你就自己多照顾自己。对啦，把孩子委托给邻居帮咱照看几天，我给他们家打电话，请他们帮帮忙。”我赶紧说：“不用啦，孩子我已经托他们管了，你放心吧！”我的心软了，又安慰他不要操心我，让他在山上爱护自己的身体，冷暖饥饱多留意。我毕竟在山下，条件比山上好，不要他多牵挂，每天能来个电话报报平安让我就放心了！
北平每次从山上下来，不管是冬天还是夏天，都是穿着大衣，头上捂着个大头棉帽，给人从来没有个春天夏天的感觉。一次，他下山了，我对他说，都8月份了，你怎么还老是穿着毛衣毛裤，就冻你一个人吗？他说，在上面已经把我冻皮实了，来到格尔木也不觉得热。你不知道，我们这些在山上呆惯了的人，对冷倒不大在乎，就怕热，一减衣服准感冒，一感冒麻烦事就多了，好多天都过不去，还容易转成其它病。听了北平的解释之后，我心里很难过，作为妻子我对他在山上的情况虽然有个大概的了解，但知道得不详细不深，甚至还抱怨他夏天为什么要穿棉衣。从那以后，我就多了个心眼，经常提醒他要多穿些衣服，而不再是傻乎平地还质问他为什么老是穿着棉衣。
一次，我给他打电话，听见他说话时老是咳嗽，就问他，你这咳嗽的老毛病怎么又犯了？他说，那些天山上正下大雪，天气一下子就变冷了，一天晚上起来接待了一批援藏的内地干部，在外面呆的时间稍微长了点就感冒了，一感冒咳嗽病便犯了。我抱怨他说，你怎么不长记性呢？明明知道自己一得感冒就会引起咳嗽，为什么夜里加班工作还不多穿件衣服？他一句话也不肯说，只想打乱话。
我说，你先不要说别的事，我问你我给你织的那件厚毛衣你穿上了没有？他支支晤唔不肯说，我逼问的紧了，他才说他舍不得穿，一直在枕头底下压着。我狠劲地数说了他一顿，我给你织毛衣就是让你穿上暖和少着凉，你放着不穿不是让我的一片心白****！他说，你不要再说了，我现在马上就穿上还不行吗？我又问他，你吃止咳药了没有？他说，吃了，不顶用。我说，那你找找医生，打吊针吧。他说，挂一瓶吊针要一两个小时，我忙得连上趟厕所都要跑步，哪里有时间？我不知说什么好了。他这个人天生的就知道干活，不管调到哪个单位，整天都是小跑步似的忙着，眼里尽是活，没有个闲的时候。跟他搭过班子的好几位领导都在我面前夸过他，说和申北平在一起工作关系处得好，他从来不计较自己的什么得失，总是一个心眼的想着把单位的事情办好，为大家多谋点福利。
你瞧，他感冒咳嗽得连说话都喘不上气了，还忙着不肯打吊针，嫌误时间。这个人，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他！我放下电话，就到街上的药店里给他买了最好的止咳液，同家又把新织的一件厚毛衣拿出来，和药放在一起打了个包，当天就托人给他捎去了。
过去我在老家时，对他更多的只是惦念，总想着什么时候只要我们能生活在一起就是天下最幸福的夫妻了！好不容易盼到了随军，我才越来越体会到了当一名高原军人是太不容易了，作为妻子我把过去对他的那份牵念，不知不觉地变成了一种责任。我不有可推卸的责任关心他，给他当一名称职的“后勤部长”，让他无忧无虑的、心宽体壮的在山上安心工作，只要他无灾无病，我这个军人妻子就很幸福了。每天我下班回到家，端起饭碗后涌上心头的第一个想法总是：北平这一天可平安吗？他领导的兵站这一天可平安吗？在他们站上住宿的那些过往人员这一天可平安吗？我默默地祈祷高原上的每一处有人烟的地方永远祥和，永远平安无事。
这样我的申北平才能顺顺利利的、称心如意地生活在他那个只有几十个兵的兵站上。
愿望终究是愿望，现实生活里各种各样的意料不到的事情，包括让人胆颤心惊的灾难、不幸随时都有可能降临在你头上。有一天打电话，北平给我讲了他遇到的一次险些要了他和几个兵性命的车祸。事情已经过去了大半天了，我还能感觉到他讲话时的声音颤颤慌慌的。那天，北平和3个兵搭了一辆地方的汽车，到沱沱河泵站给站上拉油。唐古拉山兵站与沱沱河也就是一百多公里路程，距离不算远，但是路况很险，全部的路都是在山上盘旋，坡多，拐弯多。那天那位司机大概是开车连夜从拉萨赶来的，北平上车后就发现他有点提不起精神，便点上一支烟递给他，刺激刺激他，免得他打盹。那司机吸了一支烟后，果然来了精神，话多起来，天南海北地跟北平聊这聊那。北平呢，这时倒有点犯困了，慢慢地合上了眼睛，头歪在一旁睡着了。他昨晚又加了班，没休息好。不幸的事故发生在下山后车子过沱沱河时，也许是那位司机认为反正已经下山了，麻痹大意，又打起盹了。结果他没把住方向盘，汽车嗖一下窜进了河里。当时河水结着冰，车子将冰冲破，车头扎进了冰窟窿里。然后一声巨响，汽车爆炸了。司机当场就被方向盘挤死了，所幸的是北平身上擦破了点皮，是轻伤。坐在大厢里的十多个藏民和战士全都掉进了河水里，有的还压在了车下。北平没有丝毫的迟缓，当即把坐车的几个战士组织起来，抢救受伤的藏民，把他们抬到设在沱沱河兵站的22医院医疗站去救治。还有几个重伤员，北平拦住了一辆过路的军车，把他们送到格尔木22医院抢救去了。
北平给我在电话上讲了这件事后，当然我首先为他在这次事故发生后出色的表现而高兴，自豪。随之，我便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一阵无法遏制的后怕涌上我的心头。万幸！万幸！北平是从死亡线上走出来的呀！我拿起电话对他说，你以后搭顺路车的时候能不能多留点心，多长个心眼？北平说：我的玉珍夫人啊，在这件事上你让我长心眼我可做不到，司机脸上又没有刻翻车的字样，我怎么会知道他要翻车？再说哪个司机也不愿意翻车呀！我忙打断他的话，说：谁跟你贫这个嘴的，我是提醒你办任何事情都要格外小心，把可能出现的问题尽量想到，这总是可以的嘛！他再也不言声了。
北平调到唐古拉山兵站当站长，他是没有任何思想准备的，这一点我很清楚。因为没有人提前给他打招呼，等他知道自己要上唐古拉山时，他任职的命令已经下来了。大站的领导让他看完了命令便催道，今天就去接班。北平有些迟疑也有些惊讶，问：今天就去上任？大站领导指指停在旁边的小车，说：我带你去接班。北平说，我还要不要做些准备？领导说，一边接上工作一边做准备吧！就这样，北平这边五道梁兵站站长的工作还没有来得及交接，就到那边去赴任了。车子行到二道淘，北平的头突然疼起来，像要爆炸似的，他恶心，想吐，却吐不出来，只是哇哇地干咳着。大站领导让司机停车，问他：小申，你过去有过这毛病吗？北平回答道：也弄不清楚是什么毛病，反正高山反应经常有，只是没有今天这么严重。大站领导说，咱们越走海拔越高，反应自然也就越大，你坐在这儿喝些水，休息休息，咱继续赶路。北平坐在路边的堮坎上歇了一会，觉得身上好多了，就让司机开上车接着爬山。这天下午他们到了唐古拉山兵站，站上的官兵列队站在营门口欢迎新站长，可是他们的新站长却被高山反应折磨得蔫头耷拉，面色腊黄，只能有气无力地简单给大家讲了几句话，就躺在了他的宿舍里。但是，第二天官兵们就看到他们新来的站长出现在战士们的宿舍里，一一跟新战友们握手问好，之后他就到食堂招待过往人员就餐去了。
我1993年随军后，连着两个春节北平都没有回格尔木，守在兵站上和官兵们一起过节。第三年春节他又回不来了，我便给他打电话，说我带着娃上山过春节。他说，你不能来，山上太艰苦，你受不了。我说，你常年都能住在山上，我娘儿俩去上几天怎么就不行？他说，算了，一个人受罪就行了，不能让一家人受罪。这样吧，过罢春节我下山陪你娘俩几天。我没再坚持上山的事，等着他节后回来一家人团圆。
谁知，左等右等就是不见他下山，他总是在电话上告诉我，一会儿有这个重要接待任务，一会儿又要准备迎接那个工作组的检查，实在抽不脱身。我生气了，对他说：申北平，你的心里除了工作还有没有老婆和儿子？我不听你那一套，明日格带着申康就上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