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里见到父母的喜悦,使金芙萍暂时忘了与胡湘林分别时那缕愁怅。胡湘林果然来信了,那是她回到家后的第10天收到的。她仔细地读了信上的每一句话,一种说不上来的滋味缭绕在了心头。胡湘林在信上说,他一年四季总是忙得不可开交,下了手术台又上手术台,永远有做不完的手术。这回是真正休息了,放松了。女朋友每天都去上班,就留他一个人在宿舍里望着天花板想心事。他很寂寞,总觉得日子很平淡。金芙萍看罢信也蒙上了心事,他去见女朋友应该是件很开心很幸福的事,为什么这样多愁善感?女朋友怎么就那么忙,抽不出点时间陪陪他?她给胡湘林写了回信,祝福他和女朋友幸福。
自从接到胡湘林的来信以后,金芙萍在家里就有点魂不守台了,心里总是慌慌乱乱的。是想早点回格尔木吗?不全是。是思念北京的男朋友吗?也不全是。是惦记着胡湘林吗?也好像不全是。
这个假期对金芙萍来说显得太漫长了。好不容易到了该回格尔木的时候了,妈妈送她上了火车。老人对于女儿一个人坐几天几夜的火车,心里总有点不放心,叮咛了又叮咛,嘱咐了又嘱咐,要她路上多加小心。金芙萍什么也听不进去,只是泪流满面地哭着。
妈妈问她怎么了,她只好撒谎说:车上的乘客都把坐位占完了,让我站着回格尔木?
她回到了格尔木,心却系着上海。
“临时家族”里少了胡湘林,大家都觉得生活变得寂寞了,金芙萍的这种感觉比别人更要强烈。没有人能像他那样讲出令人捧肚大笑的笑话,没有人能像他那样爆炒出香喷喷的又带着几分辣味的菜来,也没有人能像他那样把这个“家族”里的每个成员都体贴人微地关照着……十多年后金芙萍回忆起当时胡湘林去上海休假后对他的那种揪心的牵挂时说:身边一旦没有了他,我才觉得自己是多么地需要他!
胡湘林到底回来了!他是被医院一个电报提前一周招唤回来的,科里的病人太多了,许多手术等着他去做。可是在金芙萍的印象中他好像超了好多天的假,离开大家的时间怎么那么长?
胡湘林回到医院后甚至跟金美萍连个招呼都没打,就匆匆忙忙地上班了。在一周内的时间里,他几乎天天上手术台,每次开饭时都不能按时回到“临时家族”就餐,金芙萍仍然要站在阳台去眺望,只要一嘹见胡湘林的影子,她就大喊一声:盛饭!
生活又恢复了昔日的光彩,变得那么的有滋有味。
金湘林回到医院一周后,几个急需要他做的手术都做过了,他这才腾出时间来和金芙萍聊天。
芙萍问:忙完了?
湘林答:手术永远都是做不完的,这几天稍微轻松了些。
芙萍又问:这次休假怎么样?
湘林故意反问:什么怎么样?
说毕,他拿出一个精致的小盒,说:来,吃巧克力!
芙萍没接,说:不要。那是你对象给你的。
当然,最后她还是收下了这盒巧克力。
这是高原上一个月儿格外明亮的夜晚,他俩沿着医院外面的林荫小路走着……
生活常常不会按照你自己设计的蓝图去行进。要不为什么要说“生活像七彩霞,那也是一幅难描的画”呢?
大约是1990年前后的事吧,金芙萍的妈妈给女儿来了一封信,说已经在兰州市某军队医院给她联系好了工作,让她快办调动的手续。这种美事对许多高原军人来说是求之不得的,谁都愿意到条件好于格尔木几倍甚至十几倍的地方去工作,去生活。金芙萍当然也不会例外。
但是,现在真要她离开格尔木这个地方时,她却犹豫起来了。
为什么犹豫她自然明白个中原因。她找到胡湘林把妈妈要调她到兰州某医院去工作的事说给他听,胡湘林听了好久不说话。金芙萍催他表态,他才问:
“事情只是在议论中还是已经定下了?”
金芙萍说:“妈妈说那边要人的单位是一点问题也没有了,只要我同意,咱们医院又放人,就行。”
“那么你同意吗?”
“我这不是来问你吗?”
胡湘林想了想,牙一咬,说:“你走吧!”
金芙萍急了,问:“你说句真心话,到底想不想让我留下来?”
胡湘林这回改了口气,胸有成竹地说:“你留下来吧!22医院需要我们,青藏高原需要我们!”
稍许,胡湘林才告诉金芙萍,上海那边的线已经断了。金芙萍问:是你断的还是对方断的?胡湘林叹了口气,说:两个人都愿意,好离好散。天各一方,如果硬走到一起,对谁都不是件幸福的事。
又过了一会儿,金荚萍也告诉胡湘林,北京那边好久也不见信来了。胡湘林问:你没有写信去?金美萍说:人家不主动来信,我也懒得去信。
两个人又默默地坐了一会儿,谁也没有再说什么。
金芙萍就这样割舍了去兰州的那份工作,留在了青藏高原上。
胡湘林压根儿就没有想到要离开高原,因为医院领导明确地告诉他,像他这样的业务骨干,绝对不会放走的。他31岁那年当了科副主任,32岁就当了主任。
1992年,胡湘林和金芙萍结婚。他们的结婚非常简单,说简单包含两层意思,一是在结婚前很少有过花前月下的浪漫,胡湘林总是做不完的手术,金美萍也很少有闲暇的时候。金芙萍笑着告诉我,他们两人谁也没说过“我爱你”这句话;二是他们结婚时的仪式非常简朴,举行了个“临时家族”扩大会议,散发了几包从格尔木市场上买来的变得硬梆梆的喜糖,热热闹闹地办了事。然后住进临时腾出来的单身宿舍(当时还未分房),两张单人床一拼,就是新房。
学会简单生活,才能感受到日子的甜蜜,也才会珍惜来之不易的明媚春光。他们确实是很幸福的一对。
我是同时采访胡湘林和金芙萍的,在22医院会议室里。那是个周日,高原上初冬的阳光从窗户上射进来,给屋内洒满明媚的光亮。我们的心头都觉得暖洋洋的。
我大致了解了他俩结合的经过之后,给他们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你们的结合是必然的吗?
他俩都在认真思考,但是很快就有了回音。
胡湘林点了点头:肯定是必然的。真正的爱情总是瓜熟蒂落,过程也许很长,但是决定死心踏地地爱对方只是一瞬间就正在决心。爱和被爱都是不容易的。
金芙萍表露得很直白:就在胡湘林说了那句让我留在高原的话后,我就更铁定了一个想法,我要选择的就是他这样的人,非他莫属!
我问胡湘林:你说爱和被爱都是不容易的,那么你和原先的女朋友断绝关系时痛苦吗?
他很巧妙地回答了我:让一个生活在繁华都市里的姑娘爱上“昆仑山中的大兵”更是不容易的!
金芙萍补充道:如果我不爱一个人,不管他生活在多么繁华的地方,也不管我生活在多么遥远而偏僻的地方,我都不会去爱他。
我们的对话谈得越来越现实,越触及他们的切身问题了。我问他们:在你们两人下决心走到一起时,就有很大的可能性要一辈子都留在高原上,这个问题你们想过没有?
也许我的问题提得太尖锐了,他们没有马上回答。是呀,假如金芙萍与北京的那位男友结婚,她完全可以在婚后不久调离高原,随他长住京城;假如胡湘林和上海的那位小姐走在一起,他也会以解决两地分居为理由,离开22医院定居在上海。许多高原军人不愿意在当地找对象结婚,原因就在于此。
还是胡湘林先回答了我的提问,他说:怎么能没想呢?从结婚那天起,我们实际上就已经把自己终生的命运拴在格尔术这棵苦树上了。但是,要说就在这儿扎根死守一辈子我好像还没有这么坚定的想法。
金芙萍说:留在格尔木的事当然想过了。但年轻时考虑问题总是直线运动,太简单了。有时甚至感情战胜理智的时候也是有的。
我问:你们现在的想法跟当初比,发生了什么变化?
胡湘林说:要是不在格尔木建这个家,我们早就走了。就因为没有走成,我很早就下定决心要考研究生的计划也泡汤了!
金芙萍说:1994年我们的儿子胡臻出生以后,逼着我们的头脑冷静下来了,许多问题不得不重新审视,重新决策。
我追问一句:儿子现在在哪里?
我这么一问,算是找到了我们谈话的切人口,他俩争相给我讲述他们和儿子之间情感上纠纠缠缠的事……
毫无疑问,儿子胡臻来到人世间,给格尔木22医院这个两口之家带来了无与伦比的欢乐与幸福。也许是这个寂寞的地方太缺少色彩和喧哗了,孩子的啼哭声在他们的耳里都成了悦耳的乐章;给孩子洗洗尿布、热热牛奶他们都觉得是世界上最愉快的劳动;夜晚,明亮的电灯下,他们坐在儿子的襁褓旁,看着儿子那粉嘟嘟的脸蛋,幸福的浪花涌满心间……正像一位哲人所说:幸福的日子总有头,而人生的忧郁却像一口深井……
很快,儿子的去向问题就很现实而严峻的摆在胡湘林和金芙萍的面前。他俩一致的意见是,儿子不能放在格尔木,这里的气候条件太差,对孩子的身体发育不利。再有,教育质量也差,让孩子在这里上学会耽误他的前途的。如此看来只有把儿子寄托在内地才是唯一的办法。但是,让儿子回胡湘林的家湖南还是回金芙萍的家兰州,或寄放在别的亲戚家里,两个人一时没有了主张。湖南的条件肯定比兰州好,可是太远,他们想见儿子一面都很困难。兰州离格尔木近多了,可那里的条件比高原好不到哪里去。两个人商量了好久,权衡了好久,犹豫了好久,最后基本趋于一个共同的想法:让儿子回到兰州姥姥家去住,这样他俩还可以照管得上,兰州和格尔木通火车,来去都方便。
当金芙萍将儿子胡臻送往兰州的时候,胡湘林正在五道梁兵站抢救几个在一次翻车的恶性事故中受伤的汽车兵。孩子被送到陌生的姥姥怀中撕肝裂肺似的大声哭叫的声音,他当然没有听到。
但是当他出色地完成抢救任务回到医院,走进自己的家因为不见了儿子房里变得空荡荡的时候,他的心头掠过一缕难言的惆怅。
他对金芙萍说:“这家里天生的就应该有孩子的耍闹声!”金芙萍坐在床沿正抹眼泪呢,一句话也不说。
从儿子胡臻离开格尔木那天起,胡湘林和金芙萍的心就被儿子牵去了。按理说,姥姥对外孙的那份爱心会像他俩一样厚重。
但是,他们仍然觉得儿子生活在自己身边才放心。人就是这么怪,儿子在身边时千方百计地想着要找个条件好的地方让儿子去生活;当儿子到了他们认为对儿子成长有利的地方时,他们思来想去觉得还是让儿子不离开自己为好。可怜天下父母心!
就是从这一年开始,金芙萍每年都回兰州去休假。几乎每年都是她只身一人来往。胡湘林呢?科里的工作压在他的肩上,他实在走不开。儿子和病人都重要,但是。相比之下,还是躺在手术台上等着他做手术的病人更需要医生。这一点胡湘林还是掂得出轻重的。通情达理的金美萍自然能理解丈夫,但是有时越还会不由自主地要说上几句气话:“胡湘林,你什么时候能忙完你的工作,让儿子见你一面!”胡湘林很幽默地回答说:“我现在就可以宣布我闲暇无事,可以会见儿子了。可是,就在我话音刚一落,又有需要手术的病人被抬进了医院,你说我还能说自己是闲人吗?”
儿子已经3岁多了,还很少见过爸爸,每年总是看到妈妈一个人来兰州。他不明白爸爸为什么不和妈妈一起回家?一次他同妈妈:什么时修好和爸爸两个人一起休假呀?金芙萍回答:明年。儿子又问:妈妈,我为什么不能刊格尔木去?金美萍告诉他,格尔术幼儿园的条件差,没有兰州姥姥这儿好。儿子马上就接上问:那为什么不让姥姥到格尔木幼儿园去?
儿子胡臻人虽小,却太懂事了。他的脑子里装了那么多的为什么,这些为什么无一不在表达他的一个心愿:想和妈妈、爸爸在一起。
他的这个愿望得以实现是在幼儿园放暑假时,姥姥带着他来到了格尔木。在孩子们的眼里,只要能和妈妈、爸爸在一起,再遥远的地方他们也不觉得孤单;只要有小伙伴和自己一起没远没近地跑着玩,就很开心。的确,胡臻一点也不觉得格尔木有什么不好,甚至比兰州那个地方还要让他满足。为啥?格尔木的天比兰州的天要蓝得多,昆仑山巅六月也戴着雪帽,这儿的戈壁滩一望无际,兰州哪儿会有这么眼宽的地方……这就是孩子眼里的高原小城格尔木,他认为好玩的地方就是好地方。
当然,也有让胡臻为难的时候,这就是每天晚上到了睡觉前他真不知道该跟着谁睡。跟姥姥睡吧,他怕妈妈不高兴,一年四季都在姥姥身边,现在好不容易遇上放暑假,来到格尔术,还不跟着妈妈睡?就在他决定跟着妈妈睡时,突然又泛上来一个念头:不行,这样姥姥会生气的。你瞧这小子,在兰州时寸步不离姥姥,姥姥为他****多少心。现在一到格尔木就把姥姥忘了,没良心的东西!
毕竟,他是妈妈的亲骨肉,决定跟着妈妈睡。不过,睡觉前他走到姥姥的床前,说:姥姥,我今天晚上跟着妈妈睡,明天跟您睡。
姥姥说:小臻,在格尔木期间你应该都跟着妈妈、爸爸睡,等回到兰州后,再跟姥姥睡。胡臻马上问一句:咱们还回兰州去吗?格尔木挺好的呀!金芙萍马上说:胡臻,姥姥要休息了,你不要贫嘴了。
这才制止住了他再往下纠缠。
孩子到底是孩子,胡臻很快就发现妈妈对他管的太严了,总是给他规定要学习这个又要他做哪件事不要做哪件事,特别使他感到拘束的是,妈妈还限制他跟院里的几个小伙伴一起去玩,说那些孩子有不少坏毛病怕影响了他。胡臻就不服这个气,人家有什么坏毛病,我怎么没有发现。所以他没有听妈妈那一套,该怎么玩还是怎么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