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月亮上来一张弓;妹弹弦子郎来听;隔山听着弦子响;一片心在郎身上。
——青海花儿一首
我始终认为高原军人的家庭是一种非常特殊的最基础的男人与女人的结合体。特殊在哪里?读者从后面我将要记述的一个又一个家庭的悲欢离合的故事中可以得知。在这里,我先要追述一下在青藏线上第一个家庭出现的来由与经过。它是那样的不可思议,又是那样的必然。
慕生忠将军是组建青藏线第一个家庭的倡导者,或者叫创始人。
那是1954年底和1955年初,青藏公路刚刚通车,参加修筑公路的来自甘肃、宁夏、青海、陕西等地的民工,一批一批地纷纷卷起铺盖走下高原。仿佛只是一夜之间的事,筑路大本营格尔木就变得静悄悄的了。这是慕生忠始料不及的事情,他没有料到公路刚通这么多的人就离开了青藏线。他非常着急,路是修通了,可是用人的地方多着呢,剐组建的单位、正组建的单位和还要准备组建的单位大都是空架子。留人,一定要把人留下。
慕生忠钻进民工的宿舍里一个人一个人地做工作,动员大家不要走。他还走出自己住的“干打垒”小屋,站在格尔木路口拦挡那些已经打起背包踏上归途的人。将军苦口婆心地对大家说,青藏高原要发展,要建设,到处需要人,你们留下吧!回答将军的是各种各样的声音,有的说,我老家有妻室儿女,离开老家时老婆就拖着我不让走。这快一年的时间了,不知她娘儿仨生活得怎么样了,连做梦都在心里牵挂着他们;有的说,我那口子已经捎话来了,她等着我抱娃娃哩!如果我再不回家,她就另找主儿了;还有的说,我都老大不小的快30岁了,还没有钻过女人的被窝呢,该回家娶媳妇了……
面对这些几乎都是带着泪声的诉说,将军无言答对了。他也是一个七情六欲俱全的人,怎能不理解大家的心呢?但是现实生活又必须让他这个担任过筑路总指挥的军人接着挑起开发青藏线、建设青藏线的责任,没有兵马,他这个光杆司令就是浑身是铁又能打几根钉子?
将军彻夜失眠,想着拴心留人的招数。最后他不得不想到了这一步棋:让女人上高原。青藏高原离开了女人是留不住男人的。
就在将军的这个想法刚刚萌发,还未长成幼苗的时候,马珍的行动使它出土成苗。
从宁夏来的小伙子马珍要打道回府,被慕将军叫过来给拦住了。
“小马,你干吗去?”
马珍手里提着个布兜兜,背上搁着行李卷,完全是一副远走高飞的“武装”。他很坦然地回答道:
“回家去,婆姨已经捎来几次口信了,她指望着‘我犁地打粮’哩。”
将军自然明白马珍说的“犁地打粮”是什么意思,便说:
“把婆姨带到格尔木来,这儿的水土。同样能养女人。”
马珍把头一歪,说:“就这连兔子都不拉屎的鬼地方?谁愿意带婆姨谁带去,反正我不带!”
将军的脸拉长了,说:“谁愿带?我就叫你来带这个头!”
马珍反问道:“为什么?”
将军嘴里嘣出一句金豆似的话:“因为你是共产党员!”
马珍不啃声了。共产党员这四个字太神圣了。
马珍在解放战争期间是武工队员,解放后还当过几天区长。
此刻,面对将军的劝说他无话可说了。只听将军继续对他说:
“同志,格尔木总会变样的,将来会变成大花园。眼下最需要的是大家的努力工作,多建几个老婆娃娃热炕头,把人留住。”
屿珍就这样留下了,而且很快把婆姨带到了格尔木。有人说他是第一个在格尔木安家落户的人。反正是最早安家落户的一个,这是绝对没问题的。就是这个马珍,在筑路时是第一施工队队长。公路修通后是昆仑山中纳赤台养路段党支部书记兼段长,直到1959年又调到纳赤台昆仑炼铁厂担任厂长。
随着马珍们把婆姨娃娃搬到格尔木的人一年比一年多。1958年秋天,我到格尔木后看到每个团队都有了家属院,当然,那会儿团队家属院的规模并不大,也就上来户家属。
任何一个地方,只要有了女人,有了家庭,有了孩了,就有了温馨,有了活力。家是男人和女人疲惫时歇脚的港湾,是出征远行时的起跑线,是孩子们的乐园。对于高原军人来说,更是这样。然而,我还要坦率地说,在我走进高原军人的家庭之后,我也就同时走进了高原军人的心里,我更多的、全方位地了解了他们。高原军人的欢愉幸福和忧心忡忡,在他们夫妻之间,在他们的家庭里,表现得最充分,也最直露。
高原军人的爱情带给他们的幸福,是生活在条件优裕的内地人难以享受到的;同样,爱情给他们带来的苦涩也是内地人难以想象得到的。这使我想起一支歌,那歌虽然不是纯粹的爱情题材,但是用它来反映高原军人的爱情却是那么的恰如其分。歌里唱道:
生活像七彩霞;那也是一幅难描的画;生活是一片霞;却又常把那寒风苦雨洒!
生活是一条藤;总结着几颗苦瓜;生活是一首歌;吟唱着人生悲喜交加苦乐年华!
是不是太悲观了?不,越是真实的东西越有生命力,才越能给人希望,给人力量。没有寒风苦雨,怎能体验到春日融融的酣畅;不吃过几次苦瓜,哪会品尝出美酒的甘甜。
于是,我力求真实地揭示高原军人感情的世界……
第九节一对军人夫妻和他们的儿子
——青藏线军人家庭实录之一
当胡湘林和金荚萍这对军人夫妻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首先给我的印象就四个字:非常般配。
像金芙萍这样身段苗条、大眉大眼长相秀美的女人,只有嫁给像胡湘林这样1米8的个头长得很帅的男子汉才相称。金芙萍和胡湘林都在解放军22医院工作,金芙萍是外一科护士长,1989年从北京总后勤部医学专科学校毕业后上了高原。胡湘林是外二科主任,1987年从上海第二军医大学军医系毕业后来到格尔木。上青藏线之前,他们谁也不认识谁,就是来到22医院的头两三年里他们之间仍然没有来往。
来高原的时候,他们都有了异性朋友。胡湘林的女朋友在上海,也是个女军人;金芙萍的男朋友在北京工作,是她上学时认识的。初到22医院的好几年时间里,他们两人为什么一直没有更多的来往?各自都在谈朋友也许是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吧!
有一句话几乎当成名言经常流传在热恋着的男男女女中间:
距离隔不断我对你的爱,时间冲不淡我对你的情。
这是浪漫的文学语言,现实生活绝不是这么简单。每个人的人生都可以说是悲喜交加,冷暖都有。
胡湘林和金芙萍从相识到相爱,都缘于那栋单身楼。
住在单身楼里的医生、护士自然是很寂寞、孤独,为了摆脱这种境遇,他们便按照性格、爱好,自愿地结合成若干个小集体,八小时之外欢聚在一起,包括合伙开伙做饭、共同学习、一起娱乐、畅谈心语,等等。大家把这称作单身楼里的“临时家族”。胡湘林和金芙萍所在这个“家族”里共5个人,三男二女。他们“入伙”后自始至终有一项最重要的工作是合伙做饭。当时食堂每天的菜都是“老三样”,白菜、萝卜、土豆丝,他们吃腻了,就另起炉灶做饭,“伙房”自然只能摆在楼道里。大师傅是胡湘林,负责炒菜,金芙萍专门管切菜。另外两位男士跑外摘采购,剩下那位女士什么活也不会干,专门负责吃——她从小就很少做家务活,上了高原后高山反应比别人严重,也无心学了。大师傅是他们这个“临时家族”里的主要角色,说他是主要角色原因有二,一是大家吃得可口与否,就看他的菜炒的质量如何,当然喽,他那两把刷子是有相当的水平,每次做的菜都能把伙伴们吃得满嘴流油,满脸堆笑;二是他这个人很幽默,装了满脑子的笑话。他不仅在闲聊时给大家讲笑话,还在做饭时一边用铲刀翻搅着菜,一边讲着足以能把你肚子笑破的笑话。他们的宿舍在三楼,在但给他的“家族”讲笑话时,一楼二楼的人也有不少跑上来当听众。他们跟着“家族”的人一起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这些“家族”之外的旁听者十分羡慕他们这个小集体,说:“让我们也加入到你们的行列里来吧!”
他们的八小时之外自然不都是吃饭和玩,还有学习。可以说读书学习的时间远远多于轻松的娱乐时间。他们这些医护人员,尤其像胡湘林这样的外科医生,每天一上班忙得晕头转向,一个手术接着一个手术,只有下班回到宿舍后才能清清静静地读点书写点东西。经常有这样的情况:其他人都下班回到了宿舍,胡湘林还没有下手术台。每到这时候,“替补队员”阿袁就充当大师傅的角色,炒菜,他边炒边带着自夸自擂的口气说:多年的媳妇熬成婆,我看着胡大师傅掌勺这么长时间,已经看出门道了。不就是那么回事吗?小金切好菜,我把菜倒进油锅里,再放些调料,然后用铲子翻搅又翻搅,得了。开饭!就在他这么津津乐道地吹着的时候,糟啦,西红柿炒鸡蛋变成黑色的了,烧过火了。他只得自我安慰说:
没关系,吃一堑长一智嘛,他胡湘林不也有过把米饭焖焦了的历史吗?今天就这么将就着吃一顿吧。准备开饭,下次吸取教训,一定把菜炒好!
可是,胡湘林这时候还没有回来。金芙萍受大家之托便站在阳台上眺望。当她老远瞭见胡湘林从病房大楼里走出来时,便大喊一声:回来啦,盛饭!
单身汉的生活就是这样的紧张而又充满乐趣,还蕴含着一种希望,一种盼头。什么希望?盼的又是什么?胡湘林不知道,金芙萍不知道,其他人也不知道。但是,他们好像又都隐隐约约的知道。
那是金芙萍18岁生日的那天,早晨她还记着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可是等上了班忙忙乎乎地在病房里工作了一天,又劳累肚子又饿,傍晚下班回到宿舍时竟然把生日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吃罢晚饭,胡湘林问金芙萍:
“晚上有什么安排吗?”
金芙萍不假思索地回答:“一切照旧,看一会儿书就睡觉。”
“就这么过生日?”胡湘林有点诡秘地反问。
金美萍这才想起生口的事来,很不好意思地说:“忙了一天,什么事都忙了,亏你还记着。谢谢!”
说这话时金芙萍脸颊飞上两朵红云,这是她第一次在金湘林面前有这种很不自然的表情。
胡湘林说:“改变一下你原先安排的看书计划,今晚放松放松,跳舞去!”
那阵子医院的文化活动中心每周都有两次舞会。那晚,胡湘林和金芙萍踏着轻快欢乐的舞曲,以各种各样的舞姿度过了一个充实而愉快的夜晚。他们边跳舞边聊天,谈的很多,涉及的面也蛮广。到底都说了些什么,过了十多年后谁也记不得了,但都清晰的记着他们跳舞时每步都踩到了点子上。
那晚,金芙萍回到宿舍很快就进入了梦乡。她做了一个特别好的梦,梦见胡湘林带着她走过昆仑山,在可可西里草原上旅游。
那草原真大呀,他俩走了三三三夜也没有走到边沿。她对胡湘林说:我的腿都跑酸了,咱们歇一歇再走吧!胡湘林说:坚持下去,翻过前面这座草坡就是野羊滩,那儿的藏羚羊多得成千上万,让你好好看看,开开眼界。于是她又跟着胡湘林继续走,走呀走呀,一直走到了拉萨……
天亮了,她也梦醒了,两个眼眶里涌满凉飕飕的泪水。做这么一个美好的梦,为什么还要流泪呢?她抹掉泪水,笑了。
太阳和月亮擦着昆仑山巅交替轮换而过,像值班似的从不误点。高原军人的生活虽没有惊涛骇浪、五色云霞,却也是丰富多彩的,特别是当爱情这两个字眼走进男女军人的心里后,生活就有了一种浓浓的甜蜜,甜蜜过后又涌上一股淡淡的苦涩。
胡湘林和金芙萍仍然和各自的异性朋友保持着书信联系。
天,金芙萍的男朋友从北京来到了格尔木,当然他是专程来看望金荚萍的。金荚萍把他从火车站接到医院后才发现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让男朋友住在哪里呢?医院里没有招待所,住在外面的旅舍吧,既要花,笔不算少的钱又不方便。在她感到十分棘手的时候便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胡湘林,找到他让他想想办法解决男朋友的住宿难题。胡湘林很痛快地应承下来了。他说:“芙萍同志,我定把你的客人安排好,让他感到来到高原就像回到家里一样温暖。”随后,他把金芙萍的男朋友安排住到他的一位战友家里,金芙萍和男朋友在格尔木相处了一个星期,天天陪他到食堂吃饭,下班后和他一起聊天。从外表看,她对他倒是蛮热情的,但是到底谈了些什么内容的话,别人就无从知道了。
男朋友走的那天,“临时家族”的几个人陆续来送行,惟独胡湘林没有露面……
一年一度的探亲假,胡湘林和金芙萍商量好一路同行。所谓一路同行也只能是同行一段路。胡湘林去上海会晤女朋友,金芙萍则回兰州老家看望父母。就是说他们只能同行到兰州便各奔东西了。至于金芙萍为什么不去北京男朋友那儿休假,她没说,胡湘林也没有问。
列车到了兰州站,该分手了。车只停三分钟,胡湘林一直把金芙萍送到出站口,对她说:“我会给你写信的。”金芙萍想,他一个人坐车到上海太寂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