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退,远处的天边泛起一丝鱼肚白,朝阳将起,半轮明月依旧悬在天边,只是黯淡了许多。晨风阵阵,不断地吹起路边的落叶,落叶打着旋飞起又落下。
村子里的大公鸡也开始亮起嗓子引颈高歌,孟丰臣翻了个身,紧了紧被角,堵住每个进冷风的缝隙,嘴里咕噜了句什么,却是没有起身。
“砰砰砰”一阵不算很重的敲门声传来,在这还算安静的房间里,若晨钟暮鼓一般清脆醒人。
敲门声让刚酝酿出的几分睡意都烟消云散,一脚蹬开被子,孟丰臣气冲冲地爬起来,想出去看看是谁来一大早来扰人清梦。
刚走到了几步,清晨的清凉便让他彻底清醒,赶忙回身去穿上了衣服。
这里已不再是学校,他也不再是一个学生,而是经过公务员考试,摇身化作一个村官,鸡鸣村的村长。
这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官,让他明白舒适的学生生活已经一去不复返,再也不能像以前那般懒散邋遢了。
穿上衣服,来不及洗脸,他几步走过去,一脸笑意地打开了房门。
这笑容僵在了他的脸上,一个须发洁白,面上层层叠叠布满皱纹,满脸和善地老和尚正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半响,孟丰臣才回过神来,心中虽布满疑云,却是不露声色,恭声问道:“这位大师,不知清晨来访所为何事?”好歹他也念过几年书,胡乱诌几句文言、掉几句书袋还是难不倒他的。
这位看不出是多少岁的老和尚没有说话,而是伸手从背后一抹,摘下一个黑色的乞食砵,笑得脸上皱纹堆起,冲他摇晃了几下。
孟丰臣顿时心中明了,这原来就是传说中的沿门托钵啊,不过不应该都是小和尚来做这些事么?这位老和尚少说也有7-80了吧,怎么还会让他这样沿门乞食?而且就他了解附近百里方圆绝对没有什么寺庙。
心中虽然满是疑惑,他却没有怠慢,先不说这是在农村,佛道二教对于这里的影响依旧存在,村民们一说起这些世外高人也是倍加尊重,单只看到这么一个爷爷辈的老人,大清早地站在微凉的晨风中,就已经让人心生同情和敬仰了。
“大师请进,我先去热些饭食,您在此稍候片刻便好。”孟丰臣自认不是什么积善行德之人,但也绝不是冷血无情之辈,他知道什么人淡然对之即好,什么人值得你去尊敬爱戴。
这个老僧一眼看去就慈眉善目,眉宇之间可见正气善气,一身僧袍也浆洗的发白,脚上的僧鞋也并非那些骗吃骗喝的花和尚穿的什么耐克阿达,而是一双破旧地沾满尘土的宽口布鞋。
老和尚摇了摇头,合十躬身一礼,便立在那里不言不语,脸上依旧是不改地微笑,若佛祖的拈花而笑一般,让人如沐春风。
孟丰臣半天才反应过来,也许这些出家人乞食有着不入其门的规矩吧,他摇了摇头,亦是似模似样地合十一礼,之后便转身回房去准备饭食。
他自然不能让这位说不定比他爷爷年纪还大的老人吃冷饭,当然如果他爷爷还健在的话。还好他来的时候带了微波炉、热水器,对于一个不会做饭的人来说,这已经是足够多的厨房用具了。
很快他便热好了茶水和昨天买的几个馒头,又随便拿了些榨菜,这些都是他给自己准备的午饭。
早饭?他在学校时就没怎么吃过,现在更是没这个打算,这便是一个不会做饭的人的悲剧了。
当他将热水用干净纸杯盛好,又拿着几个热气腾腾地馒头走到门前时,一抬头,呆住了。
老和尚正盘膝坐在门前,双手叠在一起做托捧状,双目闭合,头微微垂下,黑色的乞食砵放在身旁不远处。
即使是不懂丝毫医术的孟丰臣也可以看出,这个老和尚似乎状态不太正常,身上的气息若有若无,整个身躯更是如同死木般一动不动,连呼吸时地轻微起伏都不见。
听到脚步声,老和尚抬起头,双目开阖间似可见点点精光,他默不作声地拿过地上的黑钵向前一递。
孟丰臣舒了口气,刚才可是吓坏他了,倒是不是担心老和尚圆寂在此会引起他人质疑,而是对于亲眼见到生命在自己身前消逝的一种恐惧。只有亲身经历这种眼看着一个生命几分钟前还好好地,几分钟后却永远远去,才会有这种感受。
他上前几步就要将准备好的馒头榨菜和热水放进这个只比平常的碗大一些的黑钵中,却见老和尚忽地缩回双手,摇了摇头,笑着看着他,道:“这个乞食砵,是送给你的。”
老和尚的声音沙哑,如同两块粗糙地老树皮在摩擦,费了孟丰臣老半天劲,才听懂了他是什么意思。
他慌忙推拒道:“大师,这可是您的的乞食用具,我怎么能收下,快收回去吧。这是给您准备的饭食,粝食粗餐,实在简陋,还望大师勿怪。”说着就欲再次递上手中的饭。
老和尚不为所动,盯着孟丰臣地眼睛,目光坚定,“收下,我要圆寂了。”他似乎说话很费力,不知是不是孟丰臣的错觉,似乎这位老和尚每说出一个字就苍老一分,说完这句话,他眼皮逐渐落下,又白又长的眉毛也耷拉了下来。
孟丰臣闻此一言,顿时大惊,手一抖,手中的水和馒头掉落在地上,他却毫无所觉,只觉心中似乎有一阵悲凉,他知道出家人有不打诳语的戒条,难道一个生命就这样要消逝了?
也许
在看到一个地震中将孩子保护在怀里的母亲他会如此;也许在看到一个姑娘将男友推开自己却被卡车撞死的报道时他会如此;也许在看到父母为了子女能上学不惜身体屡次卖血时他会如此;也许在看到自己深爱的人在自己面前永远合上双眼时他会如此。
他的眼眶不由有些湿润,虽然相见仅仅只有几分钟,但他却可以感受到这位老者身上浓郁的慈悲和善意。也许这位大师已经修成正果,一言一行都足以感化他人,引出人心底的善和美。
他跪倒在地,双手接过这个沉甸甸地黑钵,老和尚笑了,虽然双目已经闭合,却笑得灿烂,嘴角勾起,双眉向两边展开,嘴里喃喃道:“看来我寻对人了。”
突然,他双手一紧,抓紧了手中的钵,双目陡然大开,两道刺目的金黄色光辉从中发出,直照得与之相对的孟丰臣睁不开眼。
孟丰臣心中大骇,双手怎么也无法从黑钵上拿开。
忽地,他只觉身体突然失去了依托,失去了重量,双膝似乎可以伸展开了,他满心诧异地睁开眼,低头一看才发现,他被一股白光包裹,悬在空中,手中的黑钵也不知何时消失的无影无踪。
抬头看去老和尚已经闭上了双眼,脸上带着仿佛身置极乐地欢笑,眉毛胡须也耷拉下来,头一垂再也没有丝毫生息。
不知为何,此刻,孟丰臣心中没有一丝惊诧,只有阵阵祥和,阵阵宁静,阵阵温暖,他收拢双腿,对着老和尚躬身合十一礼。
待他再抬起头时,就看到自己被白光包裹着离这位甚至还不知道姓名的老和尚越来越远了,光影模糊,渐渐地他什么也看不见了,周围只剩下灼目的白光,身体似是轻飘飘地一朵羽毛,不着丝毫力道。
周围的空间似乎被拉长又缩短,他的身体也承受着无穷的痛苦,不断地被拉细压粗,时间似乎在这一刻静止,周围更是没有一点声音,头昏昏沉沉,似睡非睡,似醒非醒。
飞行中,不断地撞到一些东西,每次都会带来巨大的震颤。
整个光团就这么跌跌撞撞却又不发出丝毫声音地前行着,事实上他连前后都已经分不清,唯一可以感觉到的就是惯性在不断地把他向脚所在的方向推。
……
很快就有人路过这里,发现了已经阖目圆寂的老和尚,奔走相告之下,不多时这里就聚满了人。众人议论纷纷。
“新来的小村长呢?怎么不见他出来?”
“是啊,我也在奇怪。你看!地上有几个馍和还冒着烟儿的热水,小村长肯定是好心想要布施这位大师,被大师带去西天极乐了。”
“真是耶,你不说我都没看到。难道一人得道,鸡狗升天是真的,快,咱们也来拜拜这位大师。大师您成了佛,一定要保佑我们有个好收成啊。”
“快快,你们几个小子也来拜,快点,动作再慢点就打断你小子的狗腿。”
“妈,都什么年代了,你还信这套,我看十之八九是这个新来的村长杀害了这位老和尚,畏罪潜逃了。哼,现在的人心可是很难测的。”
“闭嘴,你再敢胡嚷嚷得罪了大师,回去大棍伺候。快点过来拜一拜,你看大师一脸欢笑,定是去了佛祖那,若是佛爷爷生气了,过几年你高考他就不保佑你了。”
“就是啊,这是好心有好报,这个小村长一来我就看他是个善心人儿,说不定他被带去后还能得个小沙弥位呢,到时候伺候在菩萨、罗汉身边,那还不是吃香喝辣。”
很快派出所民警就赶到了,在众村民的怒目相视下,小心翼翼地检验了老和尚的尸体后,证实了村民的猜想,这位大师乃是自然死亡。
至于新来的村长,众人四处找了半天也没见,借调来的警犬也只在门边转悠,可见其确实不曾走出家门。
此事最后自然是不了了之。派出所档案中记载:某年某月某日,一位不知名云游大师在鸡鸣村圆寂,另其村新任村长孟丰臣莫名失踪,村中皆传被大师带去极乐。经查此人并无亲友,本所在遍寻未果后,只得将其列入全国年度失踪人口名单。
村民们可不管那么多,他们恭敬地建起一座小庙,将大师圆寂后不见丝毫改变的遗体供奉其中,连孟丰臣也有幸得到一个泥土塑像,侍立在大师之侧。
周围十里八乡村民,皆闻讯前来烧香上贡,一时之间香火鼎盛,无有出其右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