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你尽管把心搁肚子里头!”乌老三把胸脯拍得咣咣作响,“我是靳老板他大哥,门下绝不能有祸害人的事儿!”
“您呐?”樱草瞧着林郁苍,“哥,您自个儿说呐?”
林郁苍春风满面:
“我是靳老板他大舅子,什么时候祸害过人?”
下雪了。
天青站在广盛楼后台门外,手握楼梯栏杆,仰望黑暗的夜空。硕大雪絮自遥不可知的天顶深处降下,静谧无声,若隐若现,连成一道屏绝红尘的帷幕,教人内心安详宁定。戏园内,夜戏已经开锣,胡琴声、锣鼓声、唱念声、叫好声,隐约自门后传来,到了这茫茫大雪落处,顿作空寂一片,仿佛忽然被吸尽了一般。
天青已经装束齐整,水衣胖袄,箭衣大靠,靠旗厚底,全部穿戴妥帖,只是还未勒头。今天是元旦,民国二十七年的第一场戏,大轴《长坂坡》接《汉津口》,天青一赶二,前去赵云后去关羽。天青至爱赵云这个角色,《磐河战》《回荆州》《截江夺斗》,都是他的拿手,每次在台上银枪飞舞,靠旗飘扬,纵横冲杀敌阵,仿若那盖世英雄附体,几乎感受得到那份忠肝义胆,满腔血气,听闻得到一声声跨越千古的呼吸。逢年过节,家家团聚为先,园子里看客一向不多,作为北京沦陷后的第一个元旦,座儿上更是稀落,但是天青照例打点起十二分精神投入戏里,老早扮起戏来,走到后台门外这空阔无人处,凝神,聚气。
从楼梯平台望出去,遥遥可见前门外大街的万家灯火,再寒冷的夜也掩不住那星星点点温暖而执着的光。这样的景致,教人忘记了失落的河山,沦陷的城池,家国仇,生死恨……恍若依然生活在太平年月,合家团圆的温馨情境里,耳边时时都会响起充满着年节气氛的叫卖声:
“活鲤鱼哟,年年有余的活鲤鱼哟……”
略一凝神,便知虚幻,眼前只有纷飞雪絮,肉市街上静悄悄的全无声息。无边无际的黑暗正笼罩着中华大地,举国战火连绵,首都南京已然沦陷,北京的日子也是一天不如一天,所幸人心未死,真情不熄,沉寂中也仍有勃勃跳动的血脉相连,宛若地下燃烧的烈火,共同烘点着这古城的生机与暖意。广盛楼仍在,承祥社仍在,天青施展全身解数,苦心筹划周旋,努力维持了营业,为百余弟兄谋得温饱;樱草马上就快临盆,在黄莺尽心照料下,身子十分结实,说不定在哪一天,她和他共同培育的新生命就将降临人世……生命是多么奇妙又多么美好的一件事啊,有泪水也有欢笑,有沉沦更有新生,令他纵然在这暗沉沉的黑夜里,心头都充满明快的喜悦。
“天青,该候场了。”米师傅掀开帘子。
“是。”
天青转过身,最后望了一眼寂静的后院。忽然间,他看到一个黑影,紧贴在戏楼墙根下。这一动不动的人影本来不易发现,但是眼下整个院子都铺满白雪,一瞥之间,便发觉异常。天青不动声色,顺着楼梯走下来,距离墙根数尺处站住,盯住那人被围巾蒙得严严实实的脸。
“什么人?”
那人被他一喝,猛然抬头,身子向后略缩,手按腰间,却没有逃走。他的眼睛,在一头黑发遮挡下依然透出炯炯光芒,从围巾上方,警惕地打量着天青的一身戏衣。
天青忽然觉得,这眼神极其熟悉。他不敢置信,又踏前一步,借着楼上射下的昏暗灯光,仔细辨认:
“少湖兄?”
那人猝不及防,几乎惊叫出声,刹那间右手一扬,拔出一支手枪对准天青。天青连忙张开双臂:“少湖兄,是我!靳天青!”
天青脸上已经涂满粉墨丹朱,原本难认,但是陈少湖本是至交,细看一眼便已了然。他顾不上寒暄,只匆匆说了一句话:
“靳兄,鬼子在追我!”
天青毫不多问,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拉他飞奔上楼。
“座儿上藏不住,天青!”崔福水焦虑地搓着双手,“上次鬼子来搜捕复兴社,你也看着了,那是把整个园子圈起来,一个个查认的,今天拢共就这么点儿看客,他坐里头,用不了多会儿就查出来!”
“要,要是万一查出来了,咱,咱们可就……”黎茂财怕得结结巴巴,但是看到天青神色,禁不住又咽咽口水,把下半句话咽了回去。他摸出手帕擦擦满头的汗,鼓足勇气道:“或,或者,把他藏到衣箱里,上面拿行头盖起来……”
“不行,鬼子挨个儿箱子拿刺刀捅的,上次把我爹留下的戏衣捅得一条条的口子。”天青紧拧眉头。
陈少湖倒是相当镇定。他已经摘去围巾,在扮戏房明亮灯光下,依稀又回到当年那清秀少年的模样。面色苍白,略显憔悴,但是仍带着无所畏惧的坚毅神情。
“靳兄,别太为难,投身革命那一天,我就做好死的准备。这里藏不住我,等下我就出去。很庆幸最后还能见到你……”
天青一摆手,止住他的话:“你不能走。就在这儿。”
米师傅匆匆进来,催促天青:“怎么还没勒头?压轴都上了!”
天青慢慢起身,看看米师傅,又看看陈少湖,眼中忽然凝聚起湛然光芒。崔福水跟他多年,深知他的心意,忙问:“想着什么好主意了?”
“不一定是好主意,也只有试试看了。”天青略作沉吟,“台下藏不住,把他藏台上。”
“哎哟,这可真是好主意!”黎茂财来了精神,“给他勾个大花脸,扮个曹八将,往台上一站,鬼子准定认不出来。”
崔福水急了:“这算什么好主意!能登台的人,哪个不得十年八年功夫,他一外行棒槌,身上根本不像,出场那一戳一站,就瞒不过座儿上!在鬼子眼皮底下来片倒好儿,那就全完了。”
天青顾不上理会他们,只问陈少湖:“我记得你说过,小时候学过青衣?”
“学过一点点……”
黎茂财眨眨眼睛:“天青,该不是想让他来糜夫人吧?那‘跑箭’的圆场,‘掩井’的抓帔,可都是硬功夫……”
天青转向崔福水:
“崔爷,叫炎凤坐台下去,他那个百姓的活儿给这位爷。马上带他去扮戏,请韩师傅亲自给扮,妆容浓一点儿。少湖兄,别打怵,百姓有六个,龙套而已,你跟着前头人走个过场就成。米师傅,咱们去扎靠。黎爷,您在这儿照应着,鬼子来了莫慌,该干什么干什么!”
《长坂坡》,长靠武生重头戏,讲的是名将赵云平生最英勇的一段事迹:乱军中七进七出,单骑救主,《龙凤呈祥》戏文有云:“他四弟子龙常山将,盖世英雄冠九州。长坂坡,救阿斗,杀得曹兵个个愁……”就是这段典故了。这出大戏,剧情激烈,人物众多,生旦净丑皆有发挥,主角赵云更是威猛与儒雅兼具,唱念做打处处绝活儿,南北大武生均须擅演,大受看客欢迎。因此上,就算在这市面萧条的时分,由天青贴出来,也仍然颇有叫座力。
今天的《长坂坡》,气氛十分特异。开场没多久,曹操正在抑扬顿挫地念他的引子,戏园忽然被四下封锁,一群臂戴红字白箍的日本宪兵列队拥入,围在座席四周,枪上刺刀在戏台灯光照耀下,闪着森冷的寒光。北京人忠厚怕事,半年多来,见着日本兵必然远远绕道而行,如今忽然这般近距离面面相觑,哪还有心思看戏,登时一个个起身要走。为首的日本军官大声呼喝,身边一个戴眼镜的汉奸连忙跟着翻译,与台上仍然在唱着的戏文混成一团:
“都别动,坐下!”
令出阃外山摇动,权倾廊庙废三公……
“皇军抓捕犯人,不关良民的事!”
满朝文武皆心腹,乾坤只在掌握中……
“谁敢乱走乱动,立时枪毙!”
看客们一个个又坐下了,惊恐地觑着身边的日本兵。四个日本兵持枪围拥着一个留小胡子的中国人,从第一排开始,逐个辨认看客的面孔。
天青已经登场,多少年来头一遭,没有碰头彩。全场诡异地静寂着,任这位名角儿在台上施展全身解数:
主公,且免愁肠,保重要紧!
他对主公刘备深施一礼,眼角余光瞟向刘备身后。随从的重重将士中,有六个百姓,表示刘备从新野带出来的万千臣民,其中一位青衣,就是陈少湖。此时的他早已面目全非,眉眼高高吊起,斜飞入鬓,原本就十分清秀的五官,在精描细画之下,更显得明眸皓齿,粉颊朱唇,全然一派柔媚之态。额头和鬓角,贴了精致的片子,将他一张长方脸拢成圆润的瓜子形,满头插戴了银钉头面,身穿青衣素褶子、蓝边白素裙,腰系白色腰巾子,两手抄着水袖,静立戏台一角。
戏台上行走坐立,都有严格规范,在不在行,一目了然。外行唱戏,那叫“票友”,纵能拿下整台唱念做打,也跟坐过科的伶人颇有分别。陈少湖只在少年时候学过几天戏,此时让他上台,本是甘冒奇险,却不料他底子相当不错,姿容齐整,身上顺溜,跑过场又飘又稳,全然就是这里事儿。天青略放了心,眼神与他一对,两人未交一言,彼此心领神会。
“太君,都看过了……”台下那个小胡子,很快就把百来个看客认完,沮丧地擦着汗,回禀上去。那日本军官一挥手,一队人马蛮横地冲上戏台,将正在唱戏的伶人冲得七零八落,蜂拥着挤进后台,立时传来乒乒乓乓的翻箱倒柜之声。前台铿锵锣鼓中,依稀可以听到黎茂财惶恐地叫着:
“哎,这位爷!这个不能踩啊!……这里只有几面旗子,等我拿出来给您看,哎,哎,等等啊!……”
还有崔福水的嘶吼:“我几十岁的人哪,你打我!说没有就没有,谁也没来过!……”
天青咬紧牙关,依然硬撑着唱他的戏:
黑夜之间破曹阵,主公不见天已明。
赵云既然受重任,上天入地去找寻……
然而锣鼓丝竹终于也都停住了。
“停!停!皇军要点名了!”
天青强忍胸中之气,低声道:“这位爷,自古以来,开了锣的戏没有停下来的道理。”
“叫你停你就停!你是什么人?”
“我是承祥社的社长,靳天青。今儿个各位爷光降,不知出了什么事,若是社内有什么不是,俱由我来承当。”
“把你前后台所有人都叫出来,点名!”
《长坂坡》是一出大戏,占人多,台上唱戏的,后台打点的,所有人加在一起足有六七十号,扎靠的,穿蟒的,长衫的,短褂的,挤挤挨挨站了满台。那眼镜汉奸调出班社花名册,命在场人等,一个个报上名来,在花名册中大笔勾抹一番:
“社长,靳天青。”
“领班,黎茂财。”
“管事,崔福水。”
“老生,花富春。”
“青衣,庄赤蓉。”……
小胡子一脸阴森,在队伍中慢慢走着,一个个盯着面孔看过去,不一会儿已然轮到陈少湖。陈少湖神色不动,不疾不徐地报名:
“青衣,沈炎凤。”
天青的掌心出了汗。纵使他知道戏妆一扮,面目全非,但他不清楚这小胡子到底有多熟识陈少湖,会不会自眉梢眼角的神情看出端倪,又会不会伸手抹去他脸上粉彩……台下坐着的正牌沈炎凤,也早已屏住呼吸,恐慌地盯着台上。黎茂财与崔福水站在天青身后,都深埋着头,唯恐被旁人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
“武生,秦月明。”……
小胡子没发现什么,自管自走过去,继续端详后面的伶人。天青这一口气还未松下来,忽见那日本军官推开众人,径直走到陈少湖面前。
“托太毛凯莱以!”
他拉长声音说。
背后这一众人,刹那间血都凝住。
暴露了!
天青一步站到那日本军官身后。他知道拳脚难敌枪弹,纵然一身武艺,也无法对付站满半个戏园子的荷枪实弹日本兵,此刻能做的,只有以言语打打马虎眼,争取蒙混过关,或者,挟持住这个日本军官……他发现了多少?为何化妆得连小胡子都未能认出的陈少湖,会被他一眼看出破绽!……天青脑筋急转,手中暗暗蓄劲儿,只待随时扑上前去,眼角一瞥,却见那日本军官面露微笑,脸上全无杀意。
“凯莱以得思耐。”
日本军官又说了一句,伸手掂起陈少湖的下巴,自己咂了咂嘴。
旁边汉奸赶紧上前,对陈少湖道:“太君夸你漂亮!还不赶快谢恩!”
陈少湖低下头,不做声。这个貌似羞涩的反应倒更合了那日本军官的心意,一时间似乎忘了自己来意,站在陈少湖面前,双臂抱在胸前,口中赞叹不已。眼镜汉奸早已点完了名,站在他身后也不敢催促,就这样过了好一会儿,日本军官才猛然醒悟过来,回头望望四周,板起脸,一摆头,那汉奸连忙跟上:
“让开!皇军开路啦!”
他紧随着日本军官,带着大队人马穿过沉默的伶人们,拥向门口,一边走一边还不忘回头冲天青咆哮:
“若见着可疑人等,麻利儿地报上来,隐瞒不报,格杀勿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