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青心头如被尖刀洞穿,猛然闭紧双眼,一声不出。樱草轻轻抚摸他轮廓分明的脸:
“天青哥,我知道,要你低头,比杀了你更艰难,你对我情深如此,我死了也知足。人生几十年,跟这茫茫尘世相比,不过是短短一刹那,多几年,少几年,并没有多大分别。你我能厮守这些年,已然胜过旁人几辈子,不需要奢求更多。今天他们将我们关在一起,正遂心愿,一家人得以团聚,世上再无牵挂,生死又有什么相干?天青哥,我爱你,我陪你一起死,跟你一起守住这份忠孝节义。”
天青手上的镣铐,哗哗微响,在这一片静寂的屋中,仿佛回荡着万语千言。他闭紧眼睛,良久良久,终于深吸一口气,缓缓抬头,凝视着樱草的脸。
“樱草……你是上天赐给我的福气。”
樱草温柔地抱住他:“你才是,天青哥。”
“别怪我刚才,一时糊涂……”
“你是太疼我。”
“我只怕……他们不会让我们痛快地死,若是对你……”天青语声微颤,无法继续。樱草轻轻掩住他的嘴:
“死都不怕,还有什么可怕?”
“你……你得答应我,只要还有生机,要好好活下去。”天青目不转睛地望住她,眼中充满深深的眷恋,“我已经难逃此劫,但是他们拿你来,是为了逼迫我,不见得真正为难你,你不要一心求死,答应我,努力活下去。你活着就是我活着,我纵然尸骨无存,一颗心也永远系在你的身上。劳你辛苦,把念竹养育成人,保家卫国,成我未竟之志。若是终于能迎来太平年月,教他学武生,唱好爹爹和我留下的戏。”
樱草强忍泪水:“我答应你,天青哥,你也要一样。不怕死,不等于不珍惜生。”
“如此乱世……难为你了。”
樱草微微一笑:“希望还能有机会让我们过完后半生的日子。若是就此没了机会,我会好好等待来世,与你再做夫妻。”
她为天青整理好衣衫,拭去额头汗水,裹好腕上伤口,安然抱住他的腰,贴紧在他胸膛。天青俯身轻吻,樱草仰脸相就,两人炽烈地吻在一起。成婚已经两年,腹内珠胎已结,但夫妻二人情深爱浓,从未有丝毫减淡,此刻心意相通,万事不惧,满室肃杀之气,倒都化作了平静的温情。
夜已很深,离大轴时间越来越近,小屋仍一片静寂,外面的宴会,却越来越喧闹。
越来越喧闹。
越来越喧闹。
焦德利早已忘了先前的挫败。肩头的伤,耳畔的痛,全都不在话下了,眼中只有酒,像白水一样灌下去,喝了一杯又一杯。
这辈子好像都没这么开心过,当上副局长,都没这么开心过。
黑山少佐对他献上的女人很满意,而他那死对头靳天青,终于山穷水尽,活不过今晚。
也算是老相识了,正面交锋这么多次,焦德利早已深知这姓靳的性情刚硬至极,绝不可能乖乖给皇军唱戏,但既然黑山少佐想看,自然也雷厉风行地将他拿来。果不其然,他宁死不唱,扮都不肯扮上,把他媳妇拿来恐吓,反倒让他胆气更壮。也好,待会儿到了大轴,且等着看好戏吧,如此赤裸裸地藐视皇军,黑山少佐会怎样处置他?希望不要直接毙了,最好还是能交给焦德利,带回去慢慢折磨,他会让他死得惨酷无比,叫他下辈子都不敢再得罪姓焦的。
他那个怀了孕的媳妇,还是那么美,清丽的少女气息犹存,又比当年多了些成熟的艳光,乍一见面,仍让焦德利有神魂颠倒之感。不过现在不是下手的时候,要先把靳天青收拾完了,再去对付她。最好黑山少佐能把这两个人都交给自己,那可就有戏可做了……惜乎黑山少佐不大可能放过她,这个日本人虽然外表精悍端严,其实是个大色魔,焦德利拼命搜罗女人都满足不了他的胃口,樱草这样的美女,只要被他看见,准没机会再从红楼离开。
现在的黑山少佐,正坐在自己身边,酒过三巡,仪态尽失,垂涎欲滴地盯着殷绣帘,交杯酒儿饮得正欢。殷绣帘眼帘低垂,目不斜视,一把轻柔的声音却让整桌人都遍体酥麻:
“再来一杯吧,黑山君。也敬我哥哥一杯……”
焦德利利用职务之便,调出她的户口大笔修改,抹去妓女身份,命她伪称是自己表妹,以便更好地讨得黑山少佐的欢心。她伏在他身下,顺从地应着,比他玩过的所有女人都更温柔更柔媚更知情识趣。哎,把这样一个绝代佳人拱手送给黑山,还真是个肉疼的事儿呀,但是一旦在黑山面前得宠,自然也少不了自己一份好处。至于那穆玄青,焦德利提也没提一句,回头赏他个什么边边角角的小差事做做,已算便宜了他。
看看袋中怀表,大轴就快到了,台上一个日本女人弹了半天的三弦,咿咿呀呀地终于唱罢下场,几位文武场面就座,架起胡琴锣鼓,等着开戏。焦德利又斟起满满一杯酒,端着杯子走到隔壁,守在门口的警察对他行个礼,摇了摇头。推门望去,只见靳天青依然铐在窗栅前,他那美貌媳妇伏于他怀中,两人相依相偎,根本不向门口看一眼。
焦德利阴森地磨了磨牙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回转桌前,那黑山少佐与殷绣帘还在你一杯我一杯地喝着,焦德利好不容易觑个空当儿,凑了上去:
“少佐!您最看重的那位老板,他藐视……”
腹中一阵剧痛,忽然擎不住酒杯。焦德利不敢在皇军面前失态,强忍着坐回椅上,心中犯起嘀咕:喝多了?今儿个确实有点太开心……
酒桌上忽然静寂下来,每个人神色都有些怪异。黑山少佐也放下了酒杯,眉头紧皱,伸手揉搓小腹。另一个日本军官,按捺不住,哇的一声吐得满地。还有一个一直阿谀的翻译,这时候终于闭上了嘴,两眼翻白,唇边泛出层层白沫。
只有殷绣帘,神色不动,眼帘低垂,只凝视着指间的酒杯。
这一刻,终于来了,和她想要的,一模一样。
说来其实也很简单:那天下午,她假称去买胭脂香粉,拜访了大夫邓漆园。玄青曾得意洋洋地对她讲过,这姓邓的大夫是个洋钱脑袋,只要白花花的大洋呈上,什么丧良心的事儿都做得出来,果然,一试就灵,她用几卷大洋,换了一小瓶亮晶晶的药粉,邓漆园说,那叫******。
“外国来的化学药粉,贵重得很。”邓漆园点完手中大洋,小眼睛自眼镜上方射出邪恶的光,“挖一指甲,就能毒死一个壮汉,别看这一小瓶,够让满门绝户啦。千万别自己个儿用,死得可惨哪,呕吐、抽搐、剧痛、窒息,转瞬之间七窍流血而亡……”
她不在乎怎么死。她的七窍,早就浸满鲜血,五脏六腑,全都碎裂,不必再服任何毒药,也随时都会化为尘埃。只希望,别白死了,随便做点什么,让自己这惨淡凄凉的一生,起码终结得不那么无聊。她也不懂什么国仇家恨,民族大义,只知道玄青逼她献身的那警察局长和日本军官,都不是好人。她漠然忍受了焦德利三天的蹂躏,终于坐到这****毕集的桌前,刚刚才找到机会,将贴身带着的药粉,溶入酒壶之中。
她自己也喝了,若无其事地,一饮而尽,全桌的人,没一个疑心。邓漆园说得没错,毒发又烈又快,眼下这一桌宾主,东倒西歪,那黑山少佐勉力起身,面目狰狞地举起手中军刀,四下劈砍:
“谁?什么人?”
当的一声,军刀落地,黑山颓然翻倒,一阵剧烈抽搐,瘫在早已不动了的焦德利身上。周围官兵察觉情形有异,都惊恐地围过来,喝问着,叫嚷着,一支支长枪短枪胡乱瞄准着。
殷绣帘已经看不见这一切了,她眼前昏花一片,腹中剧痛,如同刀绞。她知道,自己的人生路,已经走到了尽头。死亡原来真的不可怕,很平静,很坦然,不紧张,不遗憾,脑海中慢慢浮起一幅幅的画面……嗯,这短暂空茫的一生,值得怀恋的事,值得告别的人,都不多呢,这些年也只有那个下午,那个叫靳天青的师弟,让她感受到一点人间真情,也不知道他在哪里,今生已经没有机会回报那份诚朴的关怀与温暖……
再就……只有……藕哥儿……
她微微地笑了,眼睛陡然睁大,闪闪发亮。她举起酒杯,向着面前虚空,轻轻示敬,将杯中最后一点酒倾进口中,身子一软,扑倒在桌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