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樱草,在白家院子里,站在丁香树边,悄悄商量着。这又是一个星期天的早晨,樱草来看师父,顺便将这个大难题,交给她最信任的师哥帮忙拿主意。天青果然跟她想得一样,觉得与其忍辱偷生,不如冒险逃离。
“你是怎么过的,在那样的家里?”天青心痛万分,“我都不知道你这样苦。”
樱草抿嘴一笑:“我已经很幸运了,比他们多些自由。我还有你们,有个不一样的天地让我喘口气。我有时候都想,若不是当年被拐出来,可能连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呢,就闷死在家里了。当然了,光被拐出来可不成,还得被救下来!”樱草俏皮地歪歪头,“最幸运的还是遇着你呀,天青哥,怎么就正好在街口碰见你的?我这辈子所有的运气,都用在那一刻了。”
天青心头,猛然一阵剧颤,望着樱草的眼睛,亮晶晶、黑幽幽的眼睛,一时答不上话来。樱草没有察觉他的怔忪,兀自歪着头在想主意:“要逃跑呢,不能光凭运气。光逃到城外是不成,得再远些吧,不然太容易被抓回来了。天青哥,你说要是抓住的话,真能随便处置吗,莺儿姐姐说得怪吓人的,我觉得现在都自由社会了,我家再有钱有势也不敢那么干。”
“那还真难说。”天青认真思索,“像我们学戏时候签的关书,就讲明了,要是受不了学戏的苦,中途逃跑的话,捉回来打死不论。我想你家用人,可能也有类似的契约什么的,真要出事,官府不见得管。”
“吓,你们也这样?”樱草惊了,“你干吗逃跑?不想学的话,师父肯定放你走的嘛。”
天青微微一笑:“我师父当然不一样。不过,梨园规矩如此,像师父这样平素都不肯打徒弟的,倒是异数。你们富贵人家里,肯定也有慈善的老爷太太,只不过,你爹爹和二姨娘……”他不便说下去,停了口。
樱草点点头:“我摊上特别凶的。我家啊,唉,我现在理解那首诗的意思了:‘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清风吹不起半点漪沦。不如多扔些破铜烂铁,爽性泼你的剩菜残羹’……”她凝神半晌,又道:“我还没太明白,我哥怎么欺负鹞子哥哥了,他到底使了什么坏心眼子?莺儿姐姐不肯跟我细说。”
天青没有做声。
他明白,他知道。戏班子里,这种事儿算是司空见惯。多少有钱的大爷,看戏专为狎弄男旦,有的一时之欢,有的长期包养……喜成社也有位男旦兄弟,被西城一个世家子霸占,每次完戏,不及换装,便被车子接走,虽然平素戏衣头面,豪礼不断,但是其中屈辱血泪,不足为外人知。天青性好打抱不平,每遇着这等事,总忍不住咬牙切齿,白喜祥屡屡训诫:社会如此,世风如此,一个人的力量,又能何为。京城里,连风月无边的八大胡同,都是因男色而起呢:当年徽班进京时候,落脚于八大胡同,男旦之美,名动四方,“人不辞路,虎不辞山,唱戏的不离百顺、韩家潭”,天长日久,成了寻花问柳之地……
这些事情,当然不便对樱草细说。
“还真得逃得远远的才成,到你家追不着的地方去。”天青转了话题。
“但是莺儿姐姐和鹞子哥哥无依无靠的,到了外地,人生地不熟,生活成问题。对了,这个我有法子……”樱草琢磨着,快活地踮了踮脚,“嗯,就这样!”
“你想了什么法子?”
“这个先不告诉你。”樱草嘻嘻地笑。
“那样的话,坐火车走吧。”天青抬起头,望着前门火车站的方向,“只要上了车,你家里的人就追不着了。你带他俩出来,我帮你送去前门坐火车。”
“怎么带他俩出来呢?我自己出来都难。”樱草又蹙起了眉,“难免还得带点儿随身东西,包包卷卷儿的,门房肯定拦着。”
“这样吧,你下星期回家时候,带些宿舍里的衣物,说是换季拆洗,星期一再拿回学校。到时候,叫黄莺带着她的东西出来,说是帮你送去学校,成不?”
“嗯,这成!”樱草高兴起来,随即又发了愁,“但是鹞子哥哥怎么办呢,我哥走哪儿都带着他,一步都走不开。”
天青思索着:“我去找你哥,装成一个什么客人,说会儿子话,让玉鹞有机会走。”
“他见客时候也带着鹞子哥哥的。再说了,我哥跟你照过面吧?那次你把他收拾得,就算过了这些年,他都不一定忘得了。”樱草哧哧地笑了。
天青摸了摸头:“那……”
忽然,堂屋帘子一掀,探出一个圆溜溜的大脑袋,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是竹青。“喂,你俩!”他喊着,“叽咕什么呢,饭都不吃?”
“等会儿就去,竹青哥,有要紧事。”
“什么事那么要紧?说给哥听听,我师妹的事,就是我的事!”竹青一步跳下台阶,凑上前来。樱草便把玉鹞的事讲给他听。
竹青想了一会儿,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响亮的笑声把檐下麻雀惊得乱飞。
“这个看我的!包在爷身上!”
林郁苍喜欢逛茶馆。
其实这是准定的。但凡有玩有乐的,没有他不喜欢的。
北平人都爱逛茶馆,只是因身份地位和喜好不同,爱逛的茶馆也不同。像那些以卖大碗茶为主的小破馆子,通常都是车夫、窝脖儿、打小鼓儿的之类的下等人歇脚之地,林二爷可绝不涉足,他去的茶馆是两种:说书馆和清茶馆。
说书馆嘛,有说书先生讲故事,坐那儿喝杯茶,吃块点心,听几段书,是个乐子。还有些专门的落子馆,唱大鼓的,时不时有几个漂亮鼓姬,虽没殷绣帘那个模样吧,可也不像殷绣帘那么难接近,多出些钱,换个笑脸,总成的。林郁苍实在闲得无聊时,在这种地方,一坐能坐个一整天。
清茶馆呢,只在早上去。要按林郁苍的性子,绝不愿早起,起早遛弯儿什么的那是吃饱了撑的老爷子才干的事儿。可是现下他养了几只名贵鸟儿,这就不得不早起了。遛鸟的活儿,当然是玉鹞安排小厮去办,可是拎着鸟儿出去显摆,这得亲自来吧,不然还显摆个什么劲啊。
这天早上,林郁苍不得不又哈欠连天地起身,让玉鹞拎着小厮起大早遛好了的鸟儿,跟自己一起去天桥西华轩。西华轩又叫红楼茶馆,相当有名的清茶馆,馆分楼上楼下,前进后进,宽敞大方,干净清雅,去那儿的都是有头有脸的爷们儿。
“哟,林爷,您老早!快请进来。”逛得多了,伙计自然已经认识他,老远地见着就招呼,“笼子我帮您挂廊下吧?”
“甭价!被那些野杂种传了‘脏口儿’,你赔我啊?拎进去!”
按规矩笼子是应该挂到廊下的,可是他林二爷干吗理这茬儿呢?挂廊下还怎么显摆他那名种小鸟儿和新换的鸟笼?新笼子制得那叫一个讲究:上面黄铜提手,澄澄地发亮;下面蒙着锦缎罩子,整整齐齐罩到笼底;里头的梅鹿竹架、古董瓷罐,还有顶漂亮的小画眉,嘿,轻易还不给人看。林郁苍冲玉鹞一摆头,横着膀子就进了茶馆。玉鹞今天神气儿古怪,小脸煞白,慌里慌张的,但仍拎住了鸟笼子,寸步不离地跟在他后头。
“茶!”
“来嘞您哪!”
伙计笑眯眯跑来,接下玉鹞递过的茶包,小跑着到后堂沏茶。林郁苍这才稳稳当当地坐到桌子前头,左右横了一眼,撩开笼罩子,逗弄他的小画眉,打算让他这漂亮的小鸟儿,叫出吸引耳目的一声儿……
“哟,这位爷,养得好鸟。”背后有人说。
林郁苍还未来得及回头,那人已经一屁股坐在他旁边。茶馆里人并不多,空桌有的是,这人偏偏跟他坐一桌,还挨得这么近,不由得让林郁苍呆了一呆。打量过去,只见是个身宽膀阔的壮汉,夹袄敞着怀,露出里头的白褂子,剃得青光的大脑壳闪闪发亮,一双圆眼睛滴溜溜地转着,灵活得异乎寻常。
“我认识你么?”林郁苍耸起一边眉毛。
“您不认识我,我可认识您呀。不是林二爷么?”那人微微侧了侧头,用眼角扫搭着他。
“咦,是我!您怎么知道的?”
“林二爷谁不知道?熬得好鹰,遛得好鸟儿,唱得好曲……做哪行都好手段,还顶会疼人。”那人向桌上斜靠着,一只手支在腮上。
玩过相公的林郁苍,立时就觉得眼前这人不对了。这眼神,这做派,都不是个寻常男人。但是,林郁苍以前遇见的,都是弱柳扶风一般,纤秀得比女人还女人的那种,而眼前这位,几乎比林郁苍还更膀一点儿,结实粗犷,阳刚气十足!这种同道中人,林郁苍还从未见识过,不由得心中一动,试探着问道:
“这位爷,您打哪儿知道我会疼人的?”
“哎哟,这还要问吗,怎么说啊。”那人的眼睛,光闪闪地向他一扫。
若不是亲眼见着,谁能相信这样一个壮汉,能有如此风流妩媚的眼神,简直比戏台上的花旦,还更勾人十分。林郁苍魂飞天外,登时全身都热了起来。他自负威名远播,一个同道中人认识自己,不是什么奇事,心中毫无忌惮,禁不住便将手伸于桌下,向壮汉大腿上摸去。那汉子身子一扭,灵巧地躲开了,但是这一扭的身段,美艳不可方物,简直教林郁苍的口水都流了下来。
他凑上一步,紧贴在壮汉肩头,悄悄问:“请教这位爷怎么称呼?”
那汉子没有回头,径自低着头道:“林二爷有问,不敢不应。只是此间不是个说话处。”
这说话的语气和腔调,实是林郁苍在八大胡同都不曾领略过的呀。他满心里热辣辣的,忙道:“我找个地方,咱们好好聊聊?”
那汉子转过头来,望着他,不说话,只微微一笑。
世间还有这等尤物,真叫我见识着了!林郁苍心花怒放,茶也不喝了,鸟儿也不逗了,忽地一下,拍案而起,拉着壮汉的手就往外走。那汉子轻轻动了动腕子,从他手中滑脱,劲力似乎不小,不过好在,也依然乖乖跟在他身后。茶馆对面就是个旅店,挂了个大幌子写着“福来居”,林郁苍这时候也顾不上清雅不清雅、安静不安静的了,扯起衣襟,飞快地走过去。
福来居的伙计迎出来:“这位爷,住店?”
“嗯,给我开间房!”
“三个人?”
林郁苍愕然回头,这才发现除了那汉子之外,玉鹞也提着鸟笼跟在后边。他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骂道:
“奴才,你跟来干什么,没个眼力见儿!”
玉鹞神情慌乱,唯唯诺诺地低着头。
“还不快滚!告诉我娘,今儿个不回去吃饭!”
“是,二爷!”
天青坐在西华轩墙下,扮成一个晒太阳的车夫模样,帽子低低地压在额头。他眼见着林郁苍出了茶馆,急匆匆奔向对面福来居,后面跟着竹青,走得一扭一扭的,边走边悄悄地对天青眨着眼睛。再后面还跟着玉鹞,但是跟进去不久,就被林郁苍撵出来了。
天青一跃而起,招手示意:“过来!”
玉鹞跑着穿过大街,将手中鸟笼挂在西华轩廊下,紧张地说:“靳爷,劳您几位担这风险……”
“别说了,上车!”
天青买的这辆洋车,几乎还是全新,跑起来这叫一个顺风顺水,连车带人呼啸着奔向了前门。这时候才刚刚是早上七点钟,太阳初升,空气清新,初夏微风吹在身上,说不出的畅快,随着火车站渐渐临近,天青和玉鹞的脸上都挂满了笑容。远远的,已经望见车站的尖顶钟楼了,门前小广场上,樱草和黄莺正翘首以待,两人手里,各挽着一个包袱。
“真够快的!”樱草喜道,“你们这是飞过来的啊?”
“是竹青快,我服了他了!师父常说花脸有些做工和花旦相通,也要学习婀娜妩媚之态,他学得可真到家……”天青笑得合不拢嘴,又对玉鹞说:“且不说这个,你们快上车吧,樱草把票都买好了。”
玉鹞紧紧搂着黄莺的肩,两人看看樱草,又看看天青,眼里不自禁地都泛了泪花:“五姑娘,靳爷!这份恩情……”
“别说了,快走吧,”樱草将手里包袱递给玉鹞,“拿着拿着。”
黄莺忙道:“姑娘,这是您的,”她举举自己手里的包袱,“这个才是我的。”
“不,这个也是你们的。”樱草将包袱硬塞到玉鹞手里,“我能偷出来的所有首饰,都在这里头了。真没想到,我也有跟我哥学的一天!哈哈哈……”
“姑娘!这怎么成呢!”
“收着吧,就当是我家亏欠你俩的工钱。”樱草紧紧拉着黄莺的手,“手里没钱,走不远的。这一去时日茫茫,不知哪里安身,用钱的地方多着呢。找个安静的地儿,好好安个家,和和美美过日子。”她抽抽嘴角,扑上去拥抱了黄莺一下:“莺儿姐姐,我会想你的呀……谢谢你这么多年照顾我。”
黄莺含着泪,屈膝就要跪下,被樱草死命扯住:“快走吧,别露了馅儿!我家起码今天之内不会发觉你们跑了,尽量走远点儿!”
玉鹞和黄莺两个,分别向樱草和天青深深施礼,转过身来,相扶相携地奔进了车站。樱草站在那里望着,远远地挥着手儿,惆怅自语道:
“真羡慕他们呀。”
天青默默凝视她的侧脸,几缕碎发正被微风吹得一丝丝拂在莹白的脸颊。她继续说着:
“……虽然经历了不少磨难,但能和自己深爱的人一起浪迹天涯,多么幸福的事。天底下最美好的,就是两个真心相爱又终于长相厮守了的人。”
她忽然转过头来望向天青,天青措手不及,全身一震,登时红了脸。樱草笑道:“天青哥……”
话音被一阵哈哈大笑打断了。笑声从前门外大街一路传过来,笑得街边行人都好奇地张望。樱草和天青也都转头看去,原来是竹青,朝阳映照下光头闪亮,敞开的衣襟迎风飘飞,一边走一边夸张地做着戏里花脸的“三笑”,两只手都高高举向天空: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走近了,冲樱草和天青做着鬼脸:
“走啦?顺当吧?要不要去看看你哥?他自个儿把自个儿扒得精光光的,我就把他塞柜子里锁起来了,内外衣裳都送给了门口的花子!你打算什么时候叫你家里人来捞他?”
樱草笑得弯下了腰:
“让他在柜里蹲一阵子吧!应得的报应!”
“五姑娘,你房里丫环跑了,你不知道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