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郁苍最近很心烦。
“哎,你成不成啊,干这么多年还抽抽啦,”他趴在榻上,回头呵斥着给他捏背的小厮玉鹞,“一点儿劲儿都没有!爷是叫你给挠痒痒吗?”
玉鹞应着,手上加了劲。
“疼死了疼死了!你这是跟爷怄气?我扇你啊!”
玉鹞轻声道:“小的不敢。”停了片刻,又道,“二爷,您心里不顺畅,不如别捏背了,抽一筒吧。”
“哼。给我装上。”
“是。”
玉鹞手脚麻利地摆起银烟盘,点燃擦得雪亮的广式玻璃烟灯,就粉彩描金的小瓷盒子里挑出鸦片膏子,对着烟灯打出圆滚滚的烟泡,摆在景泰蓝烟缸里。在烟榻铺好织锦靠垫,将林郁苍搀上来,躺好,呈上象牙烟枪。林郁苍懒洋洋地接过烟枪,对着烟泡子吸了两口,顿觉四肢百骸,果真舒服了许多。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小鹞子,还是你最懂我心意。”
玉鹞坐在榻边,给他捶腿:“搁我说,二爷,莳芳馆的事,您也别惦记着了,都这么多回了。她开得再美,不是咱们的那朵花。”
林郁苍翻个白眼:“要不是刚舒服着,我非敲死你不可。怎么叫不是咱们的那朵花?头牌有什么了不起,我他妈还真不信有钱买不动的人!”
玉鹞闭起了嘴巴。
他们主仆二人,在百顺胡同莳芳馆,已经耗磨了两个多月。
百顺胡同在南城西珠市口大街北面,名列“八大胡同”第一,是北平最有名的烟花柳巷,胡同里的十数家妓院中,又以莳芳馆为第一。林郁苍自十六岁起出入青楼,仗着家中财势,无往不利,莳芳馆也早就是他手到擒来的猎艳之地,没想到最近莳芳馆出了个新头牌,却让他碰了老大一个钉子。
“二爷,今儿还是找殷姑娘?”莳芳馆的老鸨子茜娘,胖头胖脸胖身子,整个人圆滚滚的,身姿倒是灵巧,每次见着熟客光临,都像看着自家亲人一般亲热招呼。
“对,殷绣帘!爷不找别人了,就找她!”林郁苍棱棱着眼睛。
“二爷呀,我可老早就说在头里:殷姑娘她不是谁都见哪。纵管家财万贯,只要姑娘她本人看不上眼,来多少次都没用。上次您来,老大面子,陪您喝了壶花酒,这换了一般人,花多少钱都沾不上的哪。”
“光喝酒哪成啊?谁来八大胡同是冲着喝酒啊?今儿个让殷姑娘陪我一夜!”林郁苍将头一摆,“鹞子,过来!”
玉鹞应声上前,呈上一个小小的皮箱。
“哟,还是现大洋哪,二爷真是体面人。”茜娘打开箱子,瞧着一卷卷包裹整齐的大洋,眉开眼笑,“得,我再去说说,成不成可不在我。二爷您先坐着,请用茶,慢待啦!”茜娘唤来大茶壶,收去大洋,自己挥着手帕,一扭一扭地上楼。
莳芳馆在八大胡同,只算一个中等院子,但是规模也相当大,二层楼,大堂里四面房间围着一个天井,四周朱漆大柱,红灯高挂,中心一个带太湖石的水池,养着鱼鳖。楼后还有楼,以曲折游廊相连,廊间点缀着处处盆景。此时正是傍晚,院子里莺歌燕舞,一片火热,林郁苍乐滋滋地饮着香片,瞄着楼梯上花红柳绿的人影。
“这次爷可是花了大本钱,不信她不从!”林郁苍得意地对身边的玉鹞笑道,“康熙朝的斗彩都当了,我容易吗?”
正说着,茜娘下楼来了。一瞧她那个欲言又止的模样,林郁苍顿时阴下了脸:“怎么着,还不成?她是金子打的吗?”
“二爷,您包涵!她还是只肯陪一壶酒,不过这次能给您唱支曲子……”
“我说您这院子是怎么开的,当妈妈的,管不了手下的姑娘?”林郁苍用力拍起了桌子。
茜娘满脸堆笑:“做哪行都不容易啊,二爷。姑娘是得梳拢,但要是梳拢大了,弄出了三长两短的,我不就赔了么?我花多大本钱才把殷姑娘弄到手,别说这百顺胡同,整个北平城里,南北班的姑娘全算上,见过比她更出色的吗?人才好,性情就烈,不能来硬的,只能顺着毛捋。搁我说,您就慢着点儿来吧,上次吃壶酒,这次不就能听支曲儿了么,再多来几次,就凭二爷这一表人才,别说陪一宿,就算是整个人包下来,也都是您一句话的事儿。”
“话说得真好听,鸟儿叫似的。”林郁苍歪歪嘴,“别掂量着我不懂,您这就是拿话儿套我往里砸银子呢。”
“这怎么话说的,对二爷我哪能藏奸呢?真要殷姑娘看好的人,倒贴也说不定!那就看二爷的本事了。”茜娘皮笑肉不笑地继续说着,“怎么着,今儿个?二爷这支曲子,到底听是不听呢?”
“听!孙子不听!”林郁苍梗着脖子站起来,“今儿个爷还听定了!”
莳芳馆的房间,各有名字,殷绣帘这间,叫作“疏影”。丫环打起帘子,林郁苍迈步进去,只见这屋子十分之与众不同,陈设简单,没多少珠光宝气,倒是四壁都悬了书画,颇有墨香。林郁苍不懂这个,当然无心欣赏,只管一屁股坐到桌前。一直跟在身后的玉鹞,上来倒了一杯茶,林郁苍猛灌一口,饮不知味地用力摇着折扇。
“殷姑娘到。”丫环报了一声。
环佩叮当,帘子一掀,一位女郎缓步而进。
林郁苍虽然已经见过她一面,但是看见她的姿容,仍然直了眼睛。
要说美,她也不一定是有多美。眼睛不是很大,细致的杏核形,眼帘微垂,不给人看到内里的光芒。鼻梁也不是很高,但是很直,鼻尖小而精致,好似白玉雕成。薄薄的唇,轻轻抿着,唇上和脸上,都没有多少血色,整张脸,雪人一般。但就是这张脸,有着一种仕女图中古代美女一般的风韵,叫人一看之下,仿佛灵魂都被吸走,化作笼罩在她身边的一层光晕。
“给林爷请安。”
她福了一福,发髻上插的金步摇,坠子轻晃,微微作响。身上的袄裙乃是大缎镶滚,优雅隆重,她敛敛裙角,在林郁苍对面坐下来,一笑。
林郁苍更加魂飞天外,手里的茶碗倾了,茶水淌下来,直流到夹袍下襟。他也顾不得擦,忽地一下站起,涎着脸笑着,就想伸手过去摸上一把,但是那殷绣帘眼帘微微一抬,瞟了他一眼,稍微提高声音,说了句:“给林爷摆酒。”
顿时门外丫环小子流水般地将酒席摆进来,往来人等,川流不息,别说摸一把,连说话也是不能了。林郁苍只好老老实实坐下来,呆望着殷绣帘。
上次就是这样,根本接近不得,只能隔桌相望,欣赏她的美色,听听她那温柔婉转的声音。殷绣帘是唱大鼓出身,音色极美,醇厚如酒,滑润如丝,真如传说中的,让人听闻之后,三月不知肉味。林郁苍周身没半根雅骨,根本也不懂什么曲子好坏,不过,为着这把声音,为着自己的面子,不惜一掷千金,也得听她来上一曲。
酒过三巡,她如事前所约,执起鼓板:“给林爷唱一曲《连环计》。”
林郁苍的眼睛,灼灼放起光来:“《连环计》?好!我在戏园子看过《连环计》,好戏啊!那貂蝉,‘心儿灵来性儿巧,丢下琥珀弄玉箫。’‘身穿一件红绫袄,白绫裙儿紧束腰。’啧啧!美人啊美人!”
殷绣帘神色不动,开口唱道:
大汉将终四百年,董卓专权在朝班。
文仗着李儒参谋政,武仗着义子吕奉先。
老贼他夜宿皇宫欺圣主,下压阖朝文武官。
朝中的张温倒有除贼意,接连袁术把书信下至在汝南。
袁公路接着这封书忙把回信写,不料想将书信错下与吕奉先。
吕布接书心好恼,好可叹忠正的那位张司空,
剑斩在席前,一命就染黄泉……
唱了老半天都还没唱到美女貂蝉。不过这也没关系了,殷姑娘的曲子,哪管唱的是谁?她自己就是最美的美人,随便哪个吐字,都如同天籁。林郁苍盯着她一开一合的樱桃小口,醺醺之心,不可遏制,趁着酒力,晃悠悠站了起来:
“殷姑娘!今儿晚上陪我……”
殷绣帘轻轻停下鼓板,住了音韵,眼帘照旧低垂下来:“林爷醉了,送客。”
门外丫环小子,顿时又拥进来,林郁苍还不知怎么回事呢,就被这群人一口一个“二爷”地给拥了出去……
想起这些,林郁苍刚被烟泡燃起的一点儿畅快,顿时又低落成脚底下泥。他狠狠啜着烟枪,对正在捶腿的玉鹞说:“爷还不信这邪了!下次再去!”
玉鹞没有看林郁苍,他垂着头,站了起来:“时候不早了,二爷歇息吧。我把东西收拾了。”
林郁苍放下烟枪,大力伸了个懒腰,活动活动胳膊腿儿,转过头,视线落在玉鹞脸上。
“你过来。”
玉鹞身子一颤,没动地方。
林郁苍咧开嘴,笑了:“跩起来了你!”
他下了烟榻,趿拉着鞋子,走到玉鹞面前,伸指撩开玉鹞额前头发,抚摸他的脸颊:
“爷好一阵子没调理你了,想我不?过来,给爷舒服舒服!”
玉鹞的脸,一片惨白。
“姑娘,您救救我……”
这个星期天,樱草一回家,就被黄莺拉到绣房里,闩上了门。黄莺脸上犹有泪痕,鬓发也有点儿散乱,匆匆检视了门窗,见都已关好,转身朝着樱草跪下来,磕了个头:
“姑娘,我全靠您了!”
“莺儿姐姐!怎么了?”樱草急忙拉她起来,两人一起坐在床沿,“慢慢说,遇着什么事?我肯定帮你!”
“姑娘,”黄莺哆嗦着,牙关相碰,咯咯作响,好不容易才镇定下来,“我都不知道从哪里说起……姑娘您是菩萨心肠,我信您,什么话都敢跟你讲,您可千万别告诉旁人……”
“放心吧,那还用说!”
黄莺垂下头,满脸绯红,半晌儿方又开口:“我,我和二爷身边的小子玉鹞,相好有一阵子了……”
樱草一愣,随即开心地拍起手来:“这是好事呀!恭喜恭喜,我瞧着鹞子哥哥是个不错的人。”
黄莺的神情,幸福中带着凄凉:
“他很好。我们两个都是咱府里的家生奴才,同年同月生,一起长大的,小时候,不懂事,我就觉得喜欢他,跟他在一起,心里快活,他好像也挺喜欢我。六年前,我跟您去了济南,那时候我们都太小,什么也定不下来,我想着,一去这么多年,他肯定早就有别人了,没承想,这过了六年回来,他还在等我。”黄莺又红着脸垂下了头。
“你也在等他啊。”樱草恍然大悟,“难怪了,咱们家丫环小子,到了十六岁都配婚的,就你,总也不提这事儿,跟你说你都不要听,是因为心里有了人啊,嘻嘻嘻嘻……”
“姑娘取笑了。回来第三天,我和他,找个时机,见上了面儿,他把他的心里话,都对我讲了,他说他这辈子就认准了我,除了我,绝不娶别人。”
“这多好。”樱草高兴地握紧黄莺的手,“我去跟爹爹说,给你俩成亲。”
“老爷不会答应的。”黄莺脸上,又是一片愁云,“我今天请您帮忙想个法子,就是为了这个。”
“为什么不答应?你情我愿的事儿。”
“老爷不许下人私下里相好,要配婚,都得听主子的。您倒是肯帮我说话,但是二爷无论如何不会帮着玉鹞。”
“为什么?”
黄莺低垂着头,一时没有出声,只见一滴泪水,落在她的膝上。
樱草瞪着眼睛,想了半天,猛地站起来:“我明白了,我哥对你有坏心眼子!我早就看他一见着你就贼眉鼠眼地打量!”
“还不止这些……他对玉鹞……也有坏心眼子。”
樱草张大了嘴巴:“玉,玉鹞?他对鹞子哥哥有什么坏心眼子?”
黄莺犹豫着,难以启齿:“他把玉鹞……他一直……姑娘,您年纪小,不懂这个,二爷他,男女都不放过的。”
樱草呆了。
“什么意思?!”
“您就别细问了……”
“他要是做坏事,我去告诉爹!”
“老爷不过问的。”黄莺凄然道,“我听老爷跟姨奶奶说过,家里就这么一个少爷,眼瞅着成材是没指望了,只要他肯传宗接代,别的事老爷都不管。二爷在外头都那么威风,在府里,还不是想要哪个就要哪个。他早就看上了我,也就是忌惮着您,至今还没得手。”黄莺抬起一双泪眼,“前儿个他来个狠的,直接去回老爷,说要收我做小,老爷已经准了。”
樱草急了:“准了?真的?”
“玉鹞告诉我的。他疯了似的,说二爷已经把他祸害了,要是再把我祸害了,他就直接去砍了二爷,大不了大家一起死。”黄莺的泪又流了下来,“姑娘,您帮我拿个主意,好不好?我不想他送了性命,可是我们也没有别的法子。照二爷那意思,近日就要收房了。真要那样,我陪玉鹞一起死了就是。”
“别,不行,咱们想个法子!”
樱草一跃而起,揪着自己的辫子,在屋里走来走去:“爹不管……二姨娘更别提……去报官?也没个依据……莺儿姐姐,不如你们辞工走了吧?现在不像前清那时候了,你们不是奴才,是自由人,何必在我家耗着?”
“姑娘,府里跟外头不一样,几百年的规矩,真的很难改。老爷不会让我们辞工的,这种事,从来没有过。逃也逃不出去,捉回来准定打死。再说就算逃出去了,我们连个正经身份都没有,无依无靠的,怎么活得成?我爹娘早就没了,玉鹞爹娘在城外看守林家祖坟,一向最听老爷话,要是投奔他俩,准把我们捆了送回来。”
樱草甩甩头,走回床边,坐在黄莺面前,直视着她,把她的手握在自己手心里:
“莺儿姐姐,凡事不尽力一试,怎知成不成。你们既然都抱了必死之心,世上还有什么可怕之事?与其被这陈芝麻烂谷子的规矩束缚死,爽性拼个痛快的,冲出去呼吸呼吸外头的新鲜空气,没准儿还有新的生机。民国都十八年了呀,莺儿姐姐,街上的女孩子,旗袍都没了袖子,咱们家还穿马面裙!我现在是还不能走,爹爹在这儿,还得尽孝,你们呢,有什么放不下的?走了吧!天地大得很!”
黄莺被她说得,脸都红热起来。她睁大眼睛:“姑娘,您真有见识!但是,怎么走呢?去哪里?玉鹞整天被二爷使唤得不能离身,他怎么走呢?要是马上就被发现了,我们连城门都出不了,就得捉回来!”
樱草蹙着眉头:
“待我想想,想个万全的法子!”
“逃是肯定要逃的。那样活着,还不如死。”
天青也蹙着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