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说得好: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
玄青本来一直对自己的戏份相当满意。他天资聪颖,挑帘红,都没怎么经过跑龙套的阶段,几乎是一搭班就“站当间儿”唱上了主戏。如今的戏份,已然挣到每出大戏三块大洋,社里好些比他年长的都没他挣得多。虽然不是每天都有戏唱,但是一个月能唱上三四出大戏,挣十来块,日子已经很宽裕了呀。九道湾的姜巡警,看着一身制服挺体面的样儿,街头日晒雨淋一个月,也不过才挣六块大洋呢。
要不怎么大伙儿都吃着苦、挨着打,拼了命地学戏呢?戏子虽然下九流,挣得还真是不少,真要成了挂头牌的名角儿,随便唱一出戏,那戏份儿都够买个四合院。像师父白喜祥,一出大戏一百大洋,就算是小折子,也在六十大洋以上,应堂会或是跑码头的话,还要再翻番儿。玄青什么时候能唱到这个份儿啊?来日方长,慢慢熬炼吧,师父十六岁时候,也还没挣到每出三块呢。
谁想到,师弟天青,一夜暴红,初出山门的毛头小子,居然直接挂上牌了,戏份呢,也从一块大洋,一下子飞跃到十块大洋的惊人数目,唱一出戏,顶玄青唱三出还要多!
叫他这个当师哥的怎么处?
从小到大,没输得这么惨过。
玄青自小儿,生长在顺义县的一个小村庄,爹娘开着一家小小的豆腐坊,在村里算是富户。爹娘对这样的日子很满足,一心想让作为长子的玄青继承祖业,然而玄青志不在此,他有更远大的心胸。富户又怎样呢?爹娘每日半夜爬起身磨豆腐,一年到头熬不尽的辛苦。爹挑着豆腐担子四处找主顾,为着一文两文小钱,卑贱得如水塘里的泥;娘在家门口摆了摊子卖豆腐,整日打情骂俏地应付那些调戏豆腐西施的无赖;两个弟弟,傻笑着在生黄豆的腥臭里打滚……
玄青看不起他们,厌恶他们,觉得整个家里尽是屈辱,让他也生长在屈辱之中。自打北京的表叔带他进了城,托人送到名角白喜祥家里学戏之后,顺义县那个小村子,他就再也不愿踏足一步。亲朋乡里,都说他“充大个儿”,但是也不得不承认,这孩子有充大个儿的资本。“红生大王”白喜祥首开山门收徒,那规矩得有多严?多少孩子都被挡在门槛外头了,只有他穆玄青,一试过关。那个精气神儿、身子骨儿,让白喜祥一眼就认定是个学戏的好苗子。在那之前,白喜祥也教过不少学生,但是正式收徒,穆玄青是第一位,他是真正的白门首徒,工师父的行当,以后要承接师父的衣钵呀。
他没辜负自己的好资质。认真学戏,努力成材,日日苦练功夫,处处恪守规矩,还尽着大师兄的职责,帮师父管教那两个不成器的师弟。二师弟天青,练功倒是刻苦,但是,或许武生戏唱多了,有点儿桀骜不驯,特好打抱不平,到处乱出头,经常捅娄子;三师弟竹青,滑得像条鱼一样,眼睛一眨就是个鬼主意,一天到晚都不消停……
这样的认真,这样的努力,这样的尽心尽责,最后自己一出戏挣三块,师弟一出戏挣十块。这世上还有天理吗,师父这心偏得,还有个边际吗?玄青也曾含蓄地跟师父表述心中不平,师父只微笑着问他:论卖座,社里现在还有几个人卖得过天青?论技艺,社里还有哪个武生赛得过天青?
玄青答不上来。
只能把这块冷年糕,硬生生吃进肚子去。
扮戏房里,明亮灯光下,玄青对着镜子,怔怔地瞧着自己。多好的角儿坯子啊,脸型方正,眉眼传神,勒上头,挂上髯口,活脱脱就是沈蓉圃的戏画。怎么可能不成角儿呢,什么时候才能成角儿?学戏已近十年,自负技艺不差,但一直还没能出头。京师藏龙卧虎之地,好角儿太多了,老生行又是戏里的首要行当,身负绝艺的名老生,数一个时辰也数不完,只怕得数上一年半载,才能轮得上他穆玄青。在喜成社,只要有师父在,就没有他挂头牌的日子;去搭别的班社吧,一切都要重打鼓另开张,他不甘心;自己挑班吧……唉,起码现在,没有那个份儿……
“玄青,怎么还没扮上呢?马前点儿!”监场的米师傅急切地来催。
玄青沉着脸,草草描了两下眉。今天要唱的是《两将军》,又名《战马超》,双雄会聚的精彩大戏,但他不是这双雄中的一个,他只是个旁观的配角刘备,那两个师弟天青竹青,才是站当间儿撒欢儿的马超和张飞。刘备这个人,真够乏味的,名义上是五虎将尊崇的兄长和主公,实际上在戏里头,经常都是给他的兄弟们跨刀:《长坂坡》《汉津口》《古城会》《伐东吴》……玄青不喜欢这样的戏,他只想唱真正属于自己的主戏,满场喊好儿声只属于他一个,没任何人能掩住他的光彩……
师父来了。走过来看了看玄青的神色,关切地问:
“玄青,今儿不舒服么?”
“没有,师父。”玄青掩饰地咳了一声。
“嗓子怎么了?”
“还好。”
“唱两句我听听。”
玄青不情不愿地站起身,拉开嗓子,收起满腹重重的心事:
“……俺对苍天来祝告,相助刘备收马超!”
民国十七年秋,天青终于攒够一百五十大洋,为爹爹靳采银买了属于自己的新车。厚实的雨布大帘,闪亮的黑漆把手,车灯和喇叭都是地道黄铜,上面锃亮地映着人影……
比起天青第一次来看车的时候,物价其实已经涨了不少,但是鸿发车铺掌柜见这小伙子三天两头跑来看车,有那么一点儿感动,依然给了他当初的价钱。再者说了,现在这世道,做成一单生意也不容易啊。这年夏天,国民革命军北伐成功,张大帅在皇姑屯被日本人炸死,国民政府定都南京,北京又变回了北平。几个月来,公务部门及官商富室大举南迁,市面明显冷落,失却了数百年皇权积荫的骄傲与热闹。人心惶惶,买卖也萧条,除了天青这样执着的顾客,谁愿意赶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置办新营生。
“儿啊!爹爹是哪世修来的福气啊!”
靳采银躺在炕上,望着摆在门口的车子,喜欢得又用袄袖子不住擦拭眼角的泪。
他已经不能拉车了。
去年入冬,得下了痨病,天青四处延请名医,花光所有积蓄为他诊治,也未见好转,几个月来身体每况愈下,吃喝拉撒睡,全靠天青伺候着。
“爹,等您病好了,也不用拉车了,咱就照您说的,把它摆在家里瞅着,爽快。您还想要什么,我都给您买。”
“我要不了什么了啊,天青。爹没多少日子了。”靳采银爱怜地望着坐在身边的儿子。
“您这怎么话说的……”天青咽下心底的泪,笑道,“咱爷儿俩的日子,还长着呢。我去找地方租个好点儿的房子,咱们搬去住,好不?您想住哪儿?”
“别搬了,我就想住这儿。”靳采银抬头看了看四下漏雨的房顶,“要是病好了,你请人把这屋子修修吧。我不能走,你娘就在这屋里没的,要是搬了,她的魂儿回来,找不着我了呢。”
天青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胸口。
那块牌子已经不在他的胸口了。
这些年,它在他心里。
如果人的记忆是一幅画,天青和他的爹爹一样,心头那幅画上,永远有他的娘,尽管模糊却无尽温暖,尽管遥远,却始终努力珍存。十几年了,早已习惯没娘的日子,但是这血脉相连的牵挂,不会随着时间流逝而稍减,反而是越来越厚重,越来越明晰。如果每个人终将化作亲人记忆中的一幅画,是不是眼前的生离死别,都变得不再可怕?
画中还有个小小的身影呢,是个胖胖的丫头子,清晰得,时隔这么久,仍然历历在目。分别那天,在师父家门口,她坐在车上,满脸泪水横飞,一双大眼睛望住他,眼里映着他的影子,映着留也留不下的过去、抓也抓不住的将来,她受着那么大的委屈,又不敢哭,呜咽着说:
“天青哥!……”
都是他那么想去爱,想去保护的人啊,却都渐渐地离他远去,到了他无法触及的地方。那块心爱的小牌牌,亲手系在她的颈上,在她被黑暗笼罩着的梦里,有没有帮到她一点点儿?牌牌上刻着:“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天青并不是很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反正是永恒的意思,持续不断的生命力,是吧?这是娘对他的祝福,也是他对娘,对爹,对樱草,对所有自己爱的人,最由衷的祝福。人生无常,在有涯的生命里,有一份无限的心意,虔诚,温暖,柔软,绵长。
“爹,我听您的,咱们不搬。”天青端过熬好的热粥,轻轻喂给爹爹,“等您好起来,我请人把它修得整整齐齐、漂漂亮亮的,咱爷儿俩在这儿,快快活活地过一辈子。”
一场又一场的秋雨过去,靳采银并没有好起来。
“你爹还有什么心愿,赶紧帮他办了吧。就这几天了。”大夫对天青说。
炕上的靳采银,微微张开眼睛:“儿啊……你给我买的新车,我还没坐过呢。”
天已经冷了,暮色中的京城,灯火迷离,每个人都行色匆匆。天青拉着崭新的车子,轻轻在前门外大街奔跑。他跑得那样慢,那样稳,车身仅有微微的颤动,像摇篮一样,保护着躺在车里的靳采银。车子前帘并没有放下来,靳采银要看着外头,看看他跑了一辈子的北平城:马蜂嘴、天桥、珠市口、前门……还有儿子的背影。十七岁的天青,已经这样健壮结实了,宽厚的肩背,坚定而端正,轻快的步伐,稳重,踏实,落地无声。
“儿啊……”
靳采银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清明了,打明儿开始,喊嗓再早一个时辰。”
“是,师父!”
又是新的一年,新的时节,又一段新的周而复始。
为爹爹烧了“头七”“末七”,祭了“百日纸”,做了“半年道场”……再大的悲恸,也只能随着时光流逝,深深埋在心里。天青的日子,又回到了自小熟悉的生活轨迹上:喊嗓、练功、学戏、唱戏。
喊嗓,伶人每天必做的功课。四功五法,唱为最重,有嗓子才是有本钱,嗓子怎么来的?是天生的,也是练出来的;怎么练出来的?是调出来的,也是喊出来的。每天清晨,找个没人的地方,虚领顶劲,气沉丹田,喊出高高低低的咿啊之声,清音正韵,养气炼喉,只要方法得宜,日久必有所成。喊嗓的时辰,越早越好,趁那大地正在苏醒,万象更新之际,借天地灵气,成就全身精神;喊嗓的地界儿呢,当然是越偏僻越好,要是大清早的在自家院子里瞎喊,还不得被街坊骂个仰壳。
白喜祥师徒喊嗓的地界儿,一向在南城天坛。以前是三个徒弟伺候师父起身用早,再一起走到坛根儿来,现在师徒不在一起住了,白喜祥不要他们大清早地跑去伺候,四人就直接在坛根儿聚齐。这个地界,离他们师徒四人的住处都不远,清静,偏僻,地广人稀,高高的坛筒子拢住回声,正是个喊嗓的好去处。
清明时节,气清景明,万物皆显。天青来得太早,空气寒浸浸的,太阳还未升起,天空于墨蓝中透着一点儿瓦灰。在这样的时分,北平模糊了岁月的界限,更像是以前的皇城,清的,明的,元的,平静而古老的。已经破败得连坛筒子都开始豁口了的天坛,此时也显出庄重与威严来,祈年殿的尖顶,黑沉沉耸立在夜空中。天青沿着坛筒子走了半圈,舒展开筋骨,在惯常喊嗓的东南角立定,双手叉腰,放开喉咙:
“啊啊啊啊——!”
一股丹田之气,破空而出,清凉的空气吸进喉咙,镇得全身畅快。
再换一口气:“咿咿咿咿——!”
玄青、竹青陆续都到了。三人一起拉着长声:“呜呜呜呜——!”
几番回环之后,嗓音开了,开始练习唱念。玄青朗声念起定场诗:
口似悬河语似流,全凭舌尖压诸侯,
男儿何得擎天手,自当谈笑觅封侯!
竹青羡慕地嘀咕着:“师哥真带劲儿。我什么时候才能过仓口啊。”
他小心地念段歌谣:
出东门,过大桥,大桥底下一树枣,
拿竹竿,去打枣,青的多,红的少,
一个枣两个枣三个枣四个枣五个枣……
“音要准,字要清,嗓子位置要找对。”白喜祥来了,指点着,“对着墙,不能冲风喊,当心吹着嗓子。”
他自己也喊上一番,念上一段:
明亮亮盔甲射入斗牛宫,缥缈缈旌旗遮住太阳红,
虎威威排列着明辅上将,雄赳赳胯下驹战马如龙!
太阳被这师徒四人喊醒了,懒洋洋探出脸来,天边一片金黄与橘红交织,光芒如箭,射上长空。师徒四人喊完嗓,沿着坛筒子遛弯儿,走到西面昭亭门,进去,茫茫的都是松林。这在当年,就是皇上祭天的路线,现今都成了荒地,杂草丛生。前方祭天台上,空空荡荡,周围石栏,沉默地暗藏着几百年的辉煌。
“师父,站在台子中间那儿喊嗓,好大的回响。”竹青指着祭天台说。
“回响太大了不适合喊嗓。”
“可是好玩呀。感觉好像八荒六合、天上地下,都能听着似的。我去喊句话,给老天爷听。”竹青嘻嘻笑着,几步蹿上台子,找到最中间的位置,高喊了一声:
“爷——要——吃——爆——肚儿——!”
回声果然悠长,传至四面八方:“爆肚儿肚儿肚儿肚儿——”
白喜祥笑着摇了摇头。竹青跳下来,拉住天青:“师哥,你也来,最想要什么,喊出来!”
“谁像你……”
“喊声试试,老天爷真能听见。”竹青顽皮地眨着眼睛,推他上去。
三层石台,并不很高,也不是太大,但是站在中央,极目四望,天地四合,真有唯我独尊之感。天青抬头望去,只见太阳已经升起,天空转成碧蓝,月亮仍然淡淡地挂在天边,清明的寒风,湿润地吹拂着脸。宏阔的天穹,这样的高,这样的幽远。整个世界仿佛都在倾听他的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