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到啊,想不到。没实授的戏,可以学成这样。你为练这个受了多少伤啊?”
天青松了口气,难为情地说:“还好。未得师父允准,本不该私学的,可是跟着吴师哥唱这么久了,见了他的好处,忍不住就记在心里头。”
“不错不错,好学是正道!”白喜祥合起折扇,在手中轻拍,“毛病还是有不少,不过,底子在这儿,再好好调教调教,登台没问题。呀,现在豹子有了,猴儿又没了。天青来金钱豹,谁来孙悟空呀?”
崔福水道:“秦月明成不?”
白喜祥凝神思索:“他翻跌功夫不错,但是金钱豹和孙悟空的‘双桌飞叉锞子’,他拿不起来。”
天青爽快地应道:“师弟想学的话,我教他。接叉的时机,主要在个配合,多练就成。那三个元宝锞子,要摔得又高又不伤着自个儿,得懂得运气,在哪个节骨眼儿运气,往哪里使劲儿,我告诉他。”
白喜祥看着天青,眼光闪亮:“不藏私,难得。这可都是自个儿摔过几千几百遍才摸着的门道儿啊。”他转头向满脸兴奋的黎茂财和崔福水:
“就这么定了,合社操演起来,咱们也贴《金钱豹》!”
喜成社与清和社的对垒,以喜成社大获全胜而告终。他们贴出了两个童伶主演的《金钱豹》,靳天青十五岁,秦月明十四岁,都是搭班不久的孩子,但功夫之老到,叫看客惊讶。座中纷纷议论:
“喜成社可了不得了,小孩子都这么跟劲。”
“到底是人家自己的本子。清和社的《金钱豹》,吴缁尘虽强,班底和调度上可就差多了。”
“这位靳老板才十五岁么?旷世奇才啊!”
天青的金钱豹,一举成名,比吴缁尘当年还要火爆十分。他去的金钱豹,金面獠牙,尖角的黑眼窝,下撇的嘴叉子,威风煞气兼具,出场一套定场诗:“虎头豹面獾眼装,红梅山前自为王,洞中小妖千百对,烈烈轰轰站山岗!”念得穿云裂帛,气贯全场。飞脚连过三桌的功夫,接连五十个的旋子,轻捷得叫人目眩。最精彩的当然还要数他的飞叉了,不仅舞起来圆转如意,连声音都随心所欲,一忽儿把叉上的钢环耍得哗啷啷满台震响,一忽儿只见钢叉飞转而鸦雀无声……报纸上的戏评云:“靳天青把一柄钢叉,耍成了‘活玩意儿’!”
金钱豹与孙悟空的开打,也令人叫绝。武生小兄弟秦月明这回下了死功夫,在天青帮助下,日日苦练,硬是练成了高难的“元宝锞子”:跃起落地之时,全身蜷成弓形,只凭腰背着地,极尽触目惊心。每次戏台之上,金钱豹将雪亮的钢叉高高抛起,哗啷啷一阵脆响中,孙悟空翻下两张高桌,空中接叉,元宝锞子落地,整个广盛楼里,准定响起炸窝的喊好儿声。
喜成社童伶名震京城,连武生宗师杨老板都惊动了。这日下午,杨老板带了从人,到广盛楼观看《金钱豹》,白喜祥亲自出迎,相偕入场,两位梨园泰斗一起坐在台侧。台下看客见状,激动得几乎骚乱,戏还没开锣,喊好儿声已经响彻肉市街。整出大戏,杨老板看得专注,听得入神,完戏后还意犹未尽,主动提出到后台见见天青。见面之后,他倒也没有多言,只是端详半晌,点头道:
“后生可畏啊!”
白喜祥心中大喜,忙道:“可抬举后生小子了。《金钱豹》是您的拿手名作,当世第一,能否劳您给后辈指点一二?”
杨老板谦和地拱拱手:“二爷谬赞,实不敢当。戏已经相当不错,只是有一点,与小兄弟商榷:那个‘地滚叉’,似乎不必走了。技巧当然炫目,但是满地打滚,降了身份,把豹精演‘小’了。”
天青如醍醐灌顶,不禁满头冒汗,恭敬地深施大礼:
“谢前辈指点,晚辈受用不尽!”
杨老板亲自赞赏一句“后生可畏”,更让喜成社《金钱豹》红透半边天。黎茂财不断地到清和社去探听消息,回来喜滋滋地禀告白喜祥:
“可把那边撅了个对头弯!打不过咱们,改贴别的戏了。吴缁尘那孙子,见我都不敢抬头。听说清和社当时给他提高戏份,也就是勾钓他这一回,现在又降下来了。他想投别的班社,人家一听他这人品,都不肯要他。哈,他也有今天!”
白喜祥叹道:“不必再提了。梨园本是一家人,戏到底是切磋着提升的才好,若不是被逼到不得已,咱们也不会出此下策。”他对天青说:“你莫要觉得自己已经大成,翘了尾巴。还是那句话:金钱豹是大武生,你的功力,还差得远。此番占了童伶身份之利,不算真本事,以后的路,还要踏踏实实地走。”
天青恭恭敬敬地拜道:
“是,师父,徒儿明白。”
“不过你这回挺身而出,以一己之力,扭转整个喜成社的颓势,实在功不可没。”白喜祥微笑着转向黎茂财,“黎爷,我看天青确实技艺过人,极能叫座儿,正好缁尘离开之后,咱们社里还缺个当家武生,我有意提升天青的位置,正式挂个五牌,排在我和他三位师叔伯之后,您看如何?戏份呢也涨涨,每出大戏十块大洋,怎样?”
“得嘞,这当然听您的!”黎茂财讨好地笑道,“十块大洋是不是少了点儿?吴缁尘在的时候,唱一出《金钱豹》可是四十大洋。”
“亏您还是领班,那能一样吗?”白喜祥心情甚佳,一直微笑着,“天青毕竟还是孩子,一下子开太多了,对他不是好事。你明白师父的心思吗,天青?”
天青一听自己不但挂了牌,且戏份足足涨了十倍,惊得不轻,连忙道:“师父,您太抬举了,我当不起!为社里尽点儿心力是应当的。何况还有那么多长辈呢。”
白喜祥笑道:“别推辞,就这么定了。你没听么,黎爷还嫌给少了呢。咱们唱戏的,就是凭本事吃饭,这是规矩。要是硬按年头资历排,几吊钱几吊钱地涨戏份儿,大伙儿没个劲头。”他站起来,爱惜地拍拍天青肩头,“别辜负了大伙儿的期望啊,天青。但愿你用功不懈,技艺精进,早日成个名副其实的大武生,师父这辈子的苦心,也都算没白用。”
天青心中激动,跪倒在地:
“师父!徒儿不知该如何报答您!”
“师哥,真挂上牌啦?十块大洋的戏份?”
“嗯。”
清晨的广盛楼,离开戏还早,天青、竹青和几个小兄弟在后院里轮候,等着社里号称“牛一刀”的牛师傅给剃头。生旦行可以留头,净行呢,七彩脸谱得一直勾到头顶心,所以必须把前脑门子剃得光溜儿的。竹青剃头是家常便饭,最少隔个一两天就得刮一遍;天青因为最近总唱《金钱豹》这出勾脸武生戏,索性也把精短的寸头剃光了。
两人坐在后台门口边等边聊天,竹青尚未从天青挂牌涨份的大新闻里惊醒过来,一惊一乍地念叨着:
“真服了你了,嘿,这以后可就是数得着的头路角儿啦!我后悔小时候没跟着你好好练功啊,那‘元宝锞子’,你追着要教我我都不肯学……”
“现在再学也不迟啊。不过你正倒仓,这阵子倒不方便多练功了,当心碍着嗓子。”
“嗐,哪壶不开提哪壶。你说我什么时候才能过仓口呢,太难受了。你当初怎么过的?”
倒仓,也就是十几岁男孩的变声,男伶成长过程中必经的一个关口。少则数月,多则数年,嗓子如小公鸭子一般,没法唱戏。其实,光是倒仓期间倒也罢了,怕的是没倒好,一辈子都喑哑了,可就彻底毁了前程。天青仔细回想了一下自己的倒仓……他似乎没怎么倒,就过去了。
“我那时候,有一阵子嗓子不太得劲儿来着,个把月才好。”
“你那也叫倒仓?”轮到竹青剃头了,他围着块布坐到板凳上,不顾头顶上牛师傅的剃刀明晃晃飞舞,依然手舞足蹈地叫嚷着,“可真是天生吃戏饭的主儿。我这都半年多了,还像电喇叭似的,呜里哇啦地乱出声儿!”
“我的小爷,”牛师傅板着脸,“您轻点儿动弹,我这刀子招呼着呢。”
“好好好,剃亮点儿,要能反光儿!”竹青说着,又哀叹起来,“大花脸真是惨哪,就为了勾这个脸,到老儿都得剃光头。人家小姑娘家家的,看我这样儿,还寻思我帮里的呢,哪能娶着媳妇?”
“你长足了没啊,就想媳妇!”牛师傅哼了一声。
剃完了头,时候仍然还早,天青和竹青进了后台,各自整理靴包。天青摸出两个小纸包来,塞给身边的竹青:“这个给你,这个给你娘。”
竹青忙忙打开:“给我娘?这什么,咦,三块大洋?”
“昨天发的戏份儿。”
竹青愣住了:“哟,师哥!这是从哪里说起……”
“你娘一个女人,拉扯你们姐弟三个,太不容易。”天青认真解释,“我也帮不上你什么大忙,这正好涨戏份了,咱们分着用。我还想赶紧给我爹攒钱买车,先不能给你太多了。以后咱哥俩一块儿使劲儿,让家里都过上好日子。”
竹青的大眼泪,哗哗地涌了出来:
“师哥,不带这样的,你这就是惹我哭呢!”
“谁让你这么爱哭!快擦了泪,笑死人。”
“这包给我的又是什么,不许再惹我哭了!”
“这个肯定不惹你哭,惹你笑!”
是早上刚买的铁蚕豆。
竹青喜得啊,满脸和大光头一起放着亮光儿。这时候门帘一掀,玄青来了,竹青忙喊:
“师哥,快,来吃豆儿!你听说了没,天青师哥挂上牌了,多给咱们弟兄长脸!戏份儿也涨了,十块大洋呀!”
玄青自顾自放下靴包,没搭理这茬儿。竹青自己乐呵呵地嚼着蚕豆,又凑上去:
“还不快来,过会儿我可吃光了。”
玄青冷冷瞟他:
“人家挂牌涨份,你凑什么热闹。”
说罢,飘然而去,没有看天青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