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把县城搞得乌七八糟的时候,我仍然住在那座半截楼上的空房里,晚上出去恶作剧,白天在里边写我的小说。没有人干扰我,也没有嘈杂,半截楼房里十分的安静。我现在已经无法计算我用小铜铃震碎了多少房门和玻璃,震裂了多少小车的轮胎,也没有计算有多少人在我的小铜铃下显出了原形,或者暴露出了他们的隐私。总之小县城一片惊慌,天还没有黑,人们就已经把屋门紧紧地关了,晚上在屋里哪儿也不出去,因为据说出去不安全,有人甚至传言说县城现在出现了一个怪物,专门抓有经济问题的人,这个怪物法力无穷,变化无穷,谁拿他也没办法。这个怪物专门晚上出来活动,专门晚上对当官的进行侦察,发现谁有问题就找谁的麻烦,把他们的门或者窗玻璃震碎,让他们全家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由于传言越来越厉害,于是公安机关全面出动,全城搜查,但却没有查到什么。于是人们越发惊恐了,到处都在议论那个厉害非凡的人物,由于对这个人物没有一个具体的形象可供人们议论,所以有关这个人物的形象也就形形色色,五花八门,无奇不有,我听了后哑然失笑。
大概正是我麻痹大意的缘故,一天我上街后放松了警惕,把那个小铜铃在大天白日下拿出来震碎了一个专门卖假货的橱窗上的玻璃,当时围在周围的人都大声叫好,还有人要把那小铜铃拿去看一下,但就在这群人中刚好有便衣警察,他们看见后就问我那东西叫什么名字,说着就从衣兜里往出掏手铐,我一看见那明晃晃的东西就撒开腿跑,于是警察们就开始追我了,但我跑的快,他们追赶不上,我回到“家”里,扒在门洞里往下一看,楼下有好多警察在向上望着,还有人拿着报话机喊着什么,有的警察把枪栓拉得哗啦啦响,枪口全都对着楼上。有警察开始喊话了:“楼上的人羊你听着,我们已经把楼房全部包围了,你只有放下武器才有出路,我们现在给你十五分钟,你好好考虑一下,如果你执迷不悟,到时候可别怪我们对你不客气。”我站在那个房间的没有窗户的窗户跟前,看着下边,我说:“你们胡说啥呢,我犯了什么罪让你们这样大兵压境?你们是不是把谁搞错了,追赶到这儿来了。”那个喊话的警察不耐烦地说:“不许你耍花招。你要是再不把东西交出来那我们可对你不客气了,到时候我们就要往上攻了,我们手中的枪不是吃素的,你好好考虑一下,我们的忍让是有条件的。”我说:“我没有什么东西,你们把人搞错了,你们要是再对我这样胡说八道,我也会对你们不客气的。你们别看我只有一个人,但是正义在我一边,真理在我一边,你们总不能用枪把正义和真理镇压下去吧。”那个喊话的把表看了一下,说:“最后二分钟。”
我把那个小铜铃拿出来,放在阳光下看着,小铜铃全身光华四射,熠熠闪闪,里边仿佛有许多小小的太阳。我把它对着外边马路上停放的公安局的小汽车,狠劲敲了一下,于是那辆小车立即翻倒在马路上,坐在小车里的一个警察从里边滚了出来,跌在马路上大声地“哎呀哎呀”的地叫了起来。我对着窗口说:“看见了吗?你们要是再围着我不走,我就把你们的车子全部震碎,你们走不走?啊?”那个手拿报话器的警察立即和下面的几个警察商量了一下,说:“好吧人羊,我们现在全部撤回去,但是你必须在一个小时之内离开这座楼,你能答应吗?”我说:“我在六个小时之内离开。”于是那伙人撤走了。
我在楼道里四处转悠,看着下边,寻找可以逃走的路子,我看见了下边楼房跟前的一条窄路,它通向巷子里边,那条小巷子我走过,可以从它那儿走到城外去。我于是决定从那儿逃走。我把写的小说稿子包好装在一个小纸箱里,我看了看表,现在是下午五点钟,我在那儿又等了一个多小时,然后我顺着楼梯下到底层,从底层向那条小巷子走去。忽然在我周围响起了高吭的呐喊声:“快抓人羊呀!人羊跑啦!”
我知道公安上是不肯就此罢休的,果然是这样,我不禁生了气,我边跑边敲小铜铃,我听见马路上传来了叭叭的轮胎爆裂的响亮的声音,中间还夹杂着人们惊叫声,我撒开腿大步大步地跑着,风在我的耳边呼呼在响着,我不知道我的速度有多快,我只看见马路上的人们全都是一副惊恐的神情,好象我是一匹脱缰的野马似的,随时会把人踏死。这样的感觉经过了大约有十几分钟后,我发现我来到城外的一条小河沟里,小河沟里溪水潺潺,树枝上果实累累,小鸟啼鸣,十分的优雅和静寂,这真是世外桃园。我竟着了迷,站在那儿傻愣愣地着看着这大自然的杰作。
我看了一会儿后,心想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寻找住的地方,但是小河沟里却没有可以容纳我的身体的地方,只有一个东倒西歪的小小的看果子的庵房在树林里孤伶伶地立着,我走过去看了看里边的地方,还可以凑合住下,只是太局促了,太窝憋了,但是现在我只能在这儿住下了。
我爬上小庵房,长长地喘了一口气,我想,公安局是不会追到这儿的,这个地方太偏僻了,也太荒凉了,他们不会想到一个人羊跑到这个小河沟里的。我把我的小铜铃拿出来看了看,它还是那么光滑,那么闪亮,那么璀灿夺目,我没有想到它竟是那么神奇,那么让人不可思议。我现在还不知道它带给我的是福是祸。
一轮弯月从东边天上升了起来,淡淡的月辉水银一样洒满了大地,小河沟里朦朦胧胧的象是罩上了一层薄雾,没有人声,没有鸟叫,没有虫鸣,也没有城市的嘈杂和污浊,这里的空气仿佛是透明的,我闻到了在城市里所没有的气息,这里的空气里有一股香甜的味儿,我想那可能是河水和树木的缘故。我休息了一阵子,身体里仿佛有了些力气。我从小小的庵棚里下到地上,独自大小河沟里转了起来。
我得好好考虑一下,我得把我的处境好好想一想,究竟下一步应该怎么办。现在我已经成了众矢之的,公安机关绝不会放过我的,要知道我可是把他们的不少小车震碎了呀。在这个社会上还没有一个不是犯人的人能对公安这样对着干的。想到这里,我的心里害怕了。
我必须离开县城,离开这块我十分熟悉的土地,我在这里已经很难再生活下去了。我已经触怒了公安部门,而且在县城发生的所有被我用小铜铃震碎的事故都有会算在我的头上。按照现行的法律条文,我被判刑是没有问题的。一想到我将被判刑,我的头就象斗一样大,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在那个小庵棚里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天未明,我就起身向南走去。我背着我的破破烂烂的铺盖卷儿,脸孔肮脏,步子踟躅,沿着一条泛着白光的小路向前走去。我不知道在我的前方是什么,我只知道我必须离开这里。至于在我的前方等待我的是什么我一概不管。我只知道我必须走,不走不行。
太阳在我的左侧升了起来,明亮的光线就象警察的目光,把大地的肠肠肚肚照得一片透亮,所有的秘密都在明亮的光线下面暴露无遗。我看见我的影子在太阳光下象一条有气无力的带鱼。又觉得自己是一个被剥了内脏的牛皮,软软地在天空下边飘浮着,它没有一点重量。在我的周围,天气是那么好,空气是那么好闻,大路是那么光滑,行走在路上的行人是那么惹我喜爱。我望望天,又望望地,还不时抬起头看看我后边,没有人跟踪我,也没有有人跟踪的迹象。现在大地还没有全部从沉睡中醒过来,到处还残留着夜的痕迹,夜的痕迹是那么明显,我在那些村子的树木上,在村子周围的田野里,在那些走起来摇摇晃晃的行人身上发现了夜的痕迹。我在盛开的油菜花上发现了夜的痕迹:夜的痕迹是以光明和鲜亮出现的,它没有带有一丝晦暗或者杂色,夜的痕迹是那些闪光的露珠,是在清晨明亮光线里出现的硬铮铮的庄稼的碧绿的叶子,是清晨起来好闻的空气,是带有一种甜沁味儿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我不明白,在那么黑的夜晚里,夜色竟孕育出那么美的东西。
我慢慢走着,到下午时,我估计走了有六七十里路,前边出现了一个村庄,村庄很大,看起来大概有上千口人,村子的人们看起来已经脱贫致富了,到处都建成有明晃晃的楼房,楼房都千篇一律地砌有白亮白亮的瓷砖。村口有一家是打楼板的,几个工人模样的人正在场地上忙活,有的给楼板上浇水,有的在搅拌机里和灰,还有一个人正在打开水泵抽水清洗石子。在他们旁边不远处,堆放着一大堆从什么工程上拉来的用毕了的废旧钢筋和钢丝,那是他们用来作楼板的筋用的。用这样的钢筋会不会出问题呢?
我走近那个正抽水清洗石子的老汉,说道:“大叔,在你们村上找点活儿干,不知有没有需要的人家。”那老汉把我打量了一眼,有点惊奇地说:“你怎么长得有点象羊呀?”我笑笑说:“你说吗。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呢?”老汉把我又看了一眼,说:“这件事儿我拿不定主意,你去村上一个叫作亮娣的家里问一下,看她要不要人。”接着那老汉又告诉了我亮娣家所在的地方。
我来到那个叫作亮娣的家里,向一个长得十分漂亮的少妇说了我要打工的事,又说了那个老汉让我到她这儿问话,那少妇把我打量了好久,说:“你都能干啥?”我扳着指头告诉她:“我会下苦力,会管账,还会对企业进行管理,当然我还会推销产品。”我停了一下又说:“我还有一个本事,那就是我会讲故事,我的脑袋里装了无数的故事,古今中外的,要什么有什么。”那少妇笑了:“真的?”她露出了一口洁白细密的牙齿,珍珠一样。让人顿生怜惜之情。她说:“那你就留下吧,在这里把账给我记一下。我每月给你五百元,但是有一点你必须遵守我这里的制度,不能乱来。当然你如果有时间也可以讲讲故事。”那少妇又把我看了看,说:“看你年龄不大吧,怎么这么瘦啊?哎你是哪里人,有没有身份证?”我说我是北边原上人,身份证丢了,现在还没有补发下来。我让她放心,我说我是一个老实人,只不过我这人长得丑陋罢了,但是越丑陋的人心肠越好,就象雨果的《巴黎圣母院》里的那个驼背的撞钟人加西莫多,他人长得虽然那么丑陋,但心肠却是那么好,他的忠诚、勇敢、高尚的自我牺牲精神深深地打动了卖技女子爱斯梅拉尔达。那个叫作亮娣的少妇笑说:“这个故事是外国的吗?”我说:“是法国的,是法国的那个叫作雨果的作家写的,这个故事已经拍成电影了,咱们国家已经放映过了。你没有看过?”亮娣苦笑了一下:“农村人能看什么?成天和土地打交道。”我说:“怎么和土地打交道,你们不是现在已经脱离了农村的生产方式了吗?你们现在不是已经在搞商品经济了吗?现在你们有了厂子,你们的身份已经完完全全变了。”亮娣摇了摇头:“农民并不能说他有了钱就有了一切,不是这个样子的,有的人有了钱,但是却是个守财奴,没有一点变化。”我恍然,亮娣说的话一点儿不假,最大的变化应该是文化上的变化。
我在亮娣家里住了下来,这个家庭是一个十分奇怪的家庭,亮娣的丈夫和他的弟弟共同娶了姊妹两,亮娣的妹妹嫁给了丈夫的弟弟。但我发现,那个叫作宝宝的亮娣妹妹的丈夫却是个半斤面,脑子不够用,有时候,他好长时间不在家里,也不知道他到什么地方去了。我住的地方是亮娣家在院子前边的一间平房,平房建得十分粗糙,房顶上有露水的痕迹,但是这个房子有一个好处却是玻璃宽敞,屋里光线好,晚上这个家庭显是有点奇怪,亮娣好久不睡,而亮娣的丈夫却大多数时间不在家里,也不知道他到什么地方去了。而且亮娣也从来不在我跟前提起她的丈夫。
我的工作比较轻松,平日里把账记一下,有时候出去到远处什么地方收一下账。有时间了我还要到工地上干活儿。吃饭是在工地,有一个中年女人给我们做饭,一般是面条、稀饭、馒头和平常的菜,油水很少,但是油辣子却不限量供应,你爱吃多少都可以。但是那东西你能吃多少呢?除非你不想让你的胃好好存在下去。亮娣的丈夫水宝有时说:“没有人家把油辣子放开让工人吃的,只有我这个老板是这样,你们也可以看出我对你们是多么关心。大迪你说是不是?”我只得赶快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