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层里的蜡烛的光焰熏得我的鼻子和眼睛发酸发疼,我揉揉眼睛,揉揉鼻子,把喉咙里的发黑发粘的痰吐出来,然后又在灯下写了起来。头顶上有人走过,脚步震得我的头皮发麻,耳朵嗡嗡响。我看看手表,已经夜间两点钟了,我有点磕睡,脑袋里灌满了铅水一样沉重。我放下笔,想站起来活动活动身肢,但我刚刚一动弹,脑袋就哐地碰在了头顶的桥板上,嗡地响了一下,磕睡虫倏地跑了。于是我又写了起来。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忽然有人在外边大声喊道:“快出来!不出来我们就开枪了。”我大吃一惊,循声从侧面的口儿望出去,那儿有人在喊我,我身子抖了一下,颤颤兢兢地爬了出来,我下到地下时,看见那儿站着三个民警,他们恶狠狠地瞪着我,一个歪戴着大盖帽子的高个子民警大声说:“你是干什么的?为什么住在这里?”我身子颤抖着:“我没有干什么,我只是在这里住住。”大个子民警说:“家在哪儿?哪个单位?叫什么名字?”我说:“我叫大迪,原来是县商业银行的职工,可是他们把我赶了出来,现在无家可住,只得暂时住在这里。我没有干坏事。我是好人。”他们笑了,另一个人说:“你怕不是好人吧,是好人能把你赶了出来,他们为什么要把你赶出来?那个行长余十口是个退伍军人,听说原先在新疆当兵。把工行搞得挺好的,只是他有点贪色,在支行经常胡日乱嫖,听说和市行那个王黑狗在比赛看谁嫖的女人多,有时候他们两人还要在一块儿交流一下经验,那个方霞就是王黑狗退了下来的,又让给了余十口,余十口现在把那个破鞋奉若神明,听说天天在一块儿打炮,打得惊天动地的,站在几里路外就能听见他们在床上的声音。”旁边又一个民警忽然打开了手电,把光对准了我的脸,我连忙用手把脸遮住,那民警忽然大叫一声说:“不对吧,你怎么看上去是个羊呢。”那两个人也打开了手电,把灯光对准了我,把我的手也拉了下来,我的那的张羊脸就暴露在他们的面前,我觉得自己好象一瞬间被人把全身的衣服也脱光了,我真想放声大哭,但是我忍住了。我说:“我是羊,但是我又不是纯粹的羊,我是一只人羊,我已经变化了好长时间,我想你们怕都听说过吧。”他们互相望了望,交换了一下眼色,中间的一个可能是个头儿的说:“我们不管你是什么,你不能住在这里,你应当回到家里去,晚上这地方不能住人,如果你在这儿搞什么破坏,谁能把你抓住。而且最近一个外国总统要来中国,上面有命令,任何闲杂人都要清理出来,而且要把他们送回原籍,你的老家在什么地方?”我说:“我现在没有老家了,我无家可归了,我现在只能在社会上流浪。”那人于是说:“那好吧,你跟我们到公安局去,先在我们那里住上几天,过后我们把你放了。”我没有办法,只得收拾了一下行李跟上他们走了。
我来到县公安局,半夜里看不清里边的情形,只是觉得楼很高,地方很大,有好多房间,大多数房间都黑着灯,大概人们都正在睡觉。有几个干警对我进行了审讯,还作了笔录,问我是哪儿人,在什么单位工作,等等。然后让我在上面簦了字,画了押,好象要把我拉出去枪毙似的。这一切工作干完后他们就把我关押在后边的一个小房里。
我被关押的第三天下午,我住的地方又来了一个人,是我们县上北方镇的一个村民,他刚一进来,神情就显得十分惊恐,看见我好象是老鼠见了猫,连声说:“我叫岁岁,爷爷可千万别打我,我有病,是心脏病,家里还有一个八十五岁的母亲,你如果把我打死了,我那老母亲可就没人管了。”我说:“我怎么会打你呢?我为什么要打你呢?”他这才放下了心,坐在那儿,慢慢吸起烟来,我说:“你是为什么被抓了进来?”他抬起了一张瘦巴巴的脸子,可怜巴巴地说:“我家里五口人,每年村上分配我家统筹和提留每人八十元,原来我都按时交了,可是今年我的母亲患了病,住院花了五百多元,把家里的钱花光了,村上和乡上来人收提留,我没钱交,说缓一下等麦子收下来再交。但是乡长不同意,硬要我把钱交了,还说不交就把我判刑,让我在监狱里慢慢坐着去。我生气了,就把乡长提起扔进了村上的涝池里,于是公安上就把我抓了进来。”我哈哈大笑:“你还真有两下子。”他没有笑,说:“他们会不会给我判刑?”他忽然哭了,“我如果被判了刑,我那可怜的母亲可怎么办呀?还有我的孩子,我的老婆,他们可怎么生活呀?”我劝他放宽心,我说:“好好检查一下认识一下,争取能出去。再说那个乡长也有问题,他怎么就能硬要你交呢。而且他也没有出什么事儿。我总怀疑为这件事儿你是不应该被抓进来的。”他沉吟了一下说:“你说的千真万确,我还偷过村上书记家的肥猪,被人家发现了,大概这也是我被抓的一个原因。唉,谁怪我家太穷呢。但我只偷过那一次。”岁岁叹了一口气,又说:“我可是光往坏处想,我总觉得我这次没命了,会把小命丢在这里的。”我问他:“你是不是有心脏病?”岁岁苦笑了一下说:“我没有心脏病,我是怕你打我才这样说的。我听说监狱里犯人经常打新来的人。”
看守所里有了一个伴儿,我们在一块儿说说话,也就把时间慢慢打发了,不觉得时间长,岁岁知道的东西多,他给我讲他们村上的奇事怪事,讲北方镇上的头头脑脑们如何从村民身上搜刮钱财,给他们发工资和奖金,如何大吃大喝,下乡时如何是威风八面,把派出所和司法所以及政府法庭都叫上,就象日本鬼子进了村似的,群众看见他们一来,就纷纷关门闭户,好象躲粮子似的。岁岁叹口气说:“你说******在时会是这样吗?他谁敢把老百姓说一句?谁敢问老百姓要钱?怎么现在的干部是这样呢?我真不明白。”他停了一下又说:“******时代干部见了群众就象老鼠见了猫。现在却打了调儿,干部见了群众就象猫见了老鼠。”我说:“现在我们干部手中的权利太大了。”
晚上时间实在难熬,我们就讲自己身上发生的故事,岁岁听我是一个人羊,十分的惊奇,把我的头上反复看了看,惊讶地说:“我的妈呀,我长这么大从来还没有见过人变成羊的,哎,你是怎么变的?变化时疼不疼?有什么感觉没有?”我说:“我是在睡了一晚上起来后发现了自己变成了羊,只不过,现在我的变化好象停止了,要不就是放慢了,因为我好长时间再没有发现我有什么变化。你看我头上的角和原来没有什么两样,还是那么长。”岁岁忧虑地说:“可你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呀?你还年轻啊。”我说:“我也不知道以后的日子怎么过,我只是过上一天算一天吧。”
我们又谈到了将来,麻岁岁说:“大迪,我要是能出去,我一定要好好活人,再不和人家干部闹事。我一定要学上一门手艺,凭手艺生活。我要让我的妻子和孩子们过得好好的,让他们有钱花,有衣服穿,有饭吃。”麻岁岁停了一下又说:“大迪你以后打算怎么办?”我说:“我现在还没有考虑好,但是我现在这个样子很难在人群中生活,而且我现在也看不起人,我觉得现在我与人群没有什么共同语言。人们现在都太势力了,也太庸俗了。”
在我住到第四天的时候,县刑警队忽然来了几个干警,他们就在我们住的房子里审问起岁岁。他们三个人个个都长得人高马大,看了叫人心里害怕。
他们中间的一个圈脸胡子问:“麻岁岁,你老实交待都偷了多少东西?”其他人则一脸的严厉。
麻岁岁说:“我说的是老实话,我就只偷了一次,就是村支书家的猪,我再没有偷啥,要是你们查出了我还偷过什么东西,你们把我枪毙了我都没有意见。”
旁边一个红脸干警说:“你为什么要把乡长扔进涝池?”
麻岁岁说:“这怪我,我当时脑袋发了昏。”
干警中间一个白脸膛忽然就狠狠地打了麻岁岁的一个响亮的耳光:“你****的还嘴硬的很,你再没有偷,你们村上镇上把多少东西丢了,你知道不知道?你再没有偷,你再没有偷?好啊,你要是再不交待,我不把你揍死我不就是我爹养的。你说不说?”
麻岁岁可怜地低下了头。
那个红脸干警忽然从身上拔出了电警棍,“啪!”地搠在麻岁岁的脑袋上,麻岁岁没有防备,“啊!”地惨叫一声,倒在地上,双手抱住头。在地上打着滚儿:“我的脑袋。我的脑袋!我的脑袋没有了,我的脑袋没有了。啊呀呀……”
我的身子在颤抖,我全身的热血在往头顶上直冲。我能听见我浑身的血管在嘎嘎地响,生了锈的铰链一样。我忽然就大声叫了起来:“咩!咩!咩咩咩……”
他们吃了一惊,目乐齐刷刷地对准了我,刚才用电警棍打麻岁岁的红脸干警恶狠狠地说:“你少骚情,看我们一会儿敢不敢收拾你。”说着他又用穿了皮鞋的脚在麻岁岁的腰上、腿上、头上等处狠狠地踢着,麻岁岁起先还动弹着,慢慢地就不动了,他们的脚踢上去就象踢在棉花上,踢在皮球上。我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赶忙跑过去把麻岁岁抱了起来,但是他的口里已经没有了气。
麻岁岁就这么死了,死得无声无息,死得屈辱而又辛酸,死得那样让人胆战心惊。麻岁岁死后,那几个干警起先有点慌,但很快他们就统一了认识。他们当着我的面商议对策,把麻岁岁的死归结为麻自杀而亡。圈脸胡子说:“现在咱们把意见统一一下,麻岁岁是意外死亡,是自杀而死。”
“万一人家家里提出要验尸怎么办?”刚刚用脚踢麻岁岁的红脸干警脸色有点发白,说话时声音有点颤抖,好象怕冷似的。
圈脸胡子干警想了想说:“这样吧,叫一辆车,把尸首拉到火化厂去。”
他们忽然把目光齐齐对准了我,那目光里有一种叫作狞恶的东西霍乱菌一样繁殖和生长着。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我又想学羊叫了,但我瞥见他们腰里挎的电警棍,我的叫声就在喉咙里消失了。
十分钟后,麻岁岁的尸体就被抬上了一辆汽车,汽车呜呜地叫着,开出了县公安局的大院,里边一下子安静下来了。我忽然冲着他们的背影“咩咩”地叫了起来,我的叫声在没有太阳的天空下听起来有一股惨烈而又绝望的气息。
第二天,我被刑警队队长叫到他的办公室。那里同时还有昨天那三个干警,他们的神态忽然都变了,满脸的笑容,同时有三个人给我给烟,还说了一些夸我的话,说我如何如何在逆境中自强不息,就是住在桥头下边也坚持文学创作,真是天下少有的才子。他们还说看过我写的不少小说,说我的小说如何好如何好,就是王蒙、张贤亮、丛维熙、蒋子龙、苏童、余华、格非他们也赶不上我。我知道他们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于麻岁岁也。我于是也装出了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也和他们说起了话。红脸膛干警对队长说:“让大迪出去吧,他是个好人,现在又不幸变成了人羊,你看看他现在的样子,多可怜啊,让他老早出去算咧。”队长把我看了一眼:“我也是这样想的,本来是不能关大迪同志的,只是因为上边有部署,怕有人在外国总统访华期间出事儿,所以才把你关了几天,但是我们对你可是宾至如归啊,你说说什么时候打过你?没有吧。所以我们让你在这儿住几天,也是免了你在外边讨饭吃。你就权当是休了几天假,是不是?”
圈脸胡子干警忽然从身上把自己的一套半新旧衣服脱下来:“大迪,把这件衣服拿上,你看看你穿的都是什么,现在都是什么年代了,你还穿这些东西干啥。回去快换上,你也是咱们县上的名羊名人,代表一个县的声誉呢,穿的太烂影响不好。”
我有点感动了,我说:“我怎么能把你们的衣服拿回去穿呢?再说我是这个样子,你们看看,我能穿这么好的衣服吗?穿上不是糟蹋了吗?”
“拿上。”红脸膛干警坚决地说。“我还准备去你们支行找找余十口呢,我想给他说说,让他把你叫回去上班去。你那么有才能,有文化,而且是你们行唯一的一名大学生,怎么就能让你在社会上流浪呢?这不是给你们商业银行的脸上抹黑呢吗。”他忽然来了义愤:“这个余十口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支行出了那么大的盗窃案子,还不是他平时不抓政治思想工作造成的。他倒好,把支行搞得一塌糊涂,却在排挤同志上心比嫖客还狠。听说他一天不好好上班,光知道在包厢里玩女人,有时候还给市行王黑狗介绍女人,把乔城县水色亮的都进贡给了王黑狗,为他往上爬作准备。我总会把他****的抓住的,为大迪同志报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