霏霏只有十三岁,长得清秀而又漂亮,眼睛大大的,眼睫毛长长的,好象是栽上去的。她喜欢唱歌,口里经常哼着流行歌曲,而且哼得十分在行,唱起谁象谁。她放学回家了就会来到我住的屋子,问这问那,好象要把天底下的问题都问完。她问我为什么会变成人羊,问我现在不工作成天在社会上流浪,心里好受不好受。问我支行为什么要把我赶出去,是不是因为我变成了人羊,他们就不要我了。我没法回答她的问题,只好绕圈子走,说些天上少有人间绝无的故事搪塞她。有一天,她看见我在写小说,惊讶得就象看见了外星人:“叔叔你能写出小说?”我说:“这是我的人生爱好,我为它付出了许多的代价,它是一个让人既爱又恨的怪东西。它就象海洛英,只要你吃上了它,那就戒不了。它又象一个绝代美女,只要你看上她一眼,那么她就会把你的魂吸了去,让你魂不守舍,没精打彩。”霏霏笑着说:“那么它到底是什么呢?”我说:“我说不上来,只能感觉到它。”
霏霏的存在让我感到了人生的一点温暖,我在心里对她充满了热爱,心想以后如果有机会一定要报答她,毕竟她没有什么城府,天真无邪。但是霏霏却常常面带愁苦,悒郁不乐,似有满腹心事。有一天我问她可有什么心事,她竟然说人活着没有意思,我大吃一惊,问她为什么会有这种看法,她说:“叔叔你想,我们成天上学,在学校作作业,回到家又作作业,一天除了学习外再没有什么乐趣可言。你说说一个人成天只知学习还有什么人生的乐趣?没有,一点儿也没有。虽然我的父母每天把我抓得紧紧的,是为了我好,但是我却在心里恨他们。”我听了十分吃惊,但却又有一点兴灾乐祸,因为你们人类毕竟在后代中出现了问题,你们的后代现在已经开始反叛你们了。但是你们却还沉浸在痴迷中不能自拔,真是太悲惨了。但是对于霏霏我却充满了同情。
这天,我一个人在县城的河里转悠,我去了南溪沟,去了秦公庙,去了南坡寺,还去了兔儿沟,这些地方离县城不太远,最远的也就是四五公里,后来我来到城后北干渠的一处桥墩下,桥墩下有阴凉,十分的凉爽,我卧在桥墩下,堆满了垃圾的水泥河床上有一股阴凉的气息,令我昏昏欲睡,夏天的风从渠底里吹了过来,拂在身上就象鹅毛在轻轻划过,让人生出了一种幸福的感觉。也不知过了多久,我从睡梦中醒来发现我的周围围了许多只大羊和小羊,他们默默地望着我,目光里面流露出一种少有的同情和怜悯。还有几只羊用他们的犄角犄我的脑袋,我翻身坐了起来,默默地看着他们,把一只浑身雪白的小羊抱在怀里,鼻子凑过去在他的身上闻,他的身上有一股好闻的奶腥气,看样子他大概正在吃奶,还没有摆脱母亲的****。我把他用手举起来:“乖乖你今年几岁了?”他“咩咩”地叫了一声,其他的羊也叫了起来,一时“咩咩”声大震,好象在举行羊的美声大赛。我高兴地站了起来:“你们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你们的带队人呢?”他们没有人能回答我的问题,全都“咩咩”地叫着。在他们站的地方的上头,干渠岸上,站着一个放羊的少年,他的目光在夕阳下显出了一种少有的忧郁,看上去与他的年龄不相称。
我大声说:“这是你的羊吗?”那少年点了点头,他低头看着我,忽然问我:“你究竟是人还是羊?”我说:“你下来吧,我是人羊,我不会伤害你的。我是个好人羊。”那少年说:“你是好人羊为什么睡在这桥底下?”我说:“好人羊为什么不能在这儿睡呢?难道这儿一定是坏人睡的地方吗?”那少年说着下来了,他离得很近地看着我,目光里是一种很老成的惊讶和疑惑,说:“你说你是人羊,就是县上人们传说的那个人羊吗?”我点了点头,说:“小朋友,这是你家的羊吗?”那男孩把手里的鞭子在地上胡乱甩了甩,说:“我家哪儿有这羊,这是人家老支书的,他雇我给他家放羊,一个月给我一百五十元。”我说:“怎么给这么低的工资?”他大人一样说:“我年龄小啊,给大人的工资哪怎么能行?不行的。”我说:“你今年有十四岁了吧?”他说:“唉,老了,十五了。”我大吃一惊:“你怎么十五岁就老了?你父亲多大了?他说过他老了吗?”牧羊少年忽然仰起了头,看着天上的什么地方,不回答我的问题,我就有点尴尬。我说:“对不起,我不该问你这个问题的。”牧羊少年说:“我没有爹,他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死了,听说去南方打工时被人暗算了,连尸首也没有找见。”牧羊少年把我又看了看,用手摸摸我的脑袋,摸摸我的手臂,看着我的身上腿上脸上长了那么多毛,禁不住惊奇地说:“你变成了人羊被人欺侮吗?”我用手抚摸着羔羊身上茸茸的细毛,说:“我不在乎被人欺侮不欺侮,有人欺侮你,那是对你进行帮助。在别人的帮助下,你会进步得很快的。如果没有那些人从反面对你进行帮助,你是不会进步得那么快的。”
少年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我,说:“你与他们不一样,你是个好人,但你受的罪太大了,没有人会同情你的,因为人们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情,你只是被人们当作奇迹来对待罢了。”我说:“我们作个好朋友行吗?”他仰起细脖颈上的脑袋,说:“作个朋友就作个朋友,我这人一生朋友太少,现在多交几个朋友也是好事。”我说:“你叫什么?”他眼珠子转了转:“我叫铁蛋,人们都叫这样叫我,但我的大名叫铁民,我姓黑,人们就叫我黑铁蛋。也有人叫我驴屎蛋。不过人们叫我时我也不生气。”我说:“铁民同志,你家在哪里?”他把手中的鞭子扬了扬,指着周围的地方:“我家就在那些高楼里,你看哪个高楼漂亮哪儿就是我的家。”我笑说:“好啊,我的家也在那些高楼里。在那些高楼里,我有年轻漂亮的妻子,有胖胖壮壮的孩子,他们很听我的话,我会给他们买很好看的玩具,买好多好多书和画报。我一回到家,孩子们就把我围了起来。我的老婆就会把好吃的饭菜给我端来,让我好好吃上一顿。晚上我会睡到很暖和的被子里,我还能看到电视,电视上有电影,电影上的画面很漂亮,很好看。”黑铁民听得目光直瞪瞪的,好象来到了一个百花园。他忽然问我:“那你晚上住在什么地方?”我说:“我在城北租了一间地方,但我不爱在那里住,那个地方的大人都有问题,都象着了魔似的在奔忙,只有小孩子还可以,我下一步准备搬来住到这桥下边,这桥下边干净,通风,还没有人干扰,我为什么不在这儿住呢?”黑铁民说:“可是你一个人不孤单吗?这桥下边,万一有一天北干渠里放水你可咋办呀?”我大度地说:“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不用愁。我会想办法的,我的办法总是很多的。”
从此以后,黑铁民每天放羊时总要从这地方过,如果碰上我在桥下,他就会跑过来和我说上几句话,把他的羊放在渠岸上让吃草。有一天,我终于从我住的地方搬了出来,住在这北干渠的桥下边。我随身带的东西不多,只有一个纸箱子,一条蛇皮袋子,蛇皮袋子里装了一些烂东西,那是几双破旧的皮鞋,一条短裤子,几只袜子,几只喝毕水的空塑料瓶子,我在垃圾堆里拣的几个小纸盒子,大纸箱里装的是我几身旧衣服,一床烂棉絮,那是我晚上睡觉时铺在身下边的。我把它们放在北干渠下边水泥桥桩上的一个十分隐蔽的角落里,那地方如果从旁边走过根本是看不清的,只有人睡在桥下边,眼睛向上看时才能发现,我那天发现了这地方后心里十分高兴。我想,我终于可以有一个没有人干扰的存放东西的地方了。有一天,我从那儿爬了上去,忽然发现在那地方与桥面的中间,有一个低低的夹层,里边是空的,如果人的头低了下去,把身子和腿弯在一起,那么就会钻进去。这个发现让我一连高兴了好几天,因为从那天开始,我就把住处安顿在那儿,我第一晚上睡在那里时,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虽然桥上面走路人的脚步声好象就在我的耳朵旁边敲响,但是因为这儿是那么的隐秘,我简直高兴透了。我没有把这个秘密告诉别人,只是保存在心里,当我在大街上行走时,因为心里装了这么一个秘密,我觉得我是这个世界是最幸福的人。我看每一个人都是那么美好,那么良善,那么心平气和,就是那些支行的人我看见了都觉得他们是那么可亲可敬,从前的恩恩怨怨也都似乎一笔勾销了。有一天我在大街上看见了余十口和吉二白,我忽然觉得他们也是那么好,那么善解人意,尤其是吉二白的陶罐脸看上去竟是那么富有魅力,就象刚刚出土的秦俑那么具有价值。
因为有了住处,我从此不再担心晚上没有地方住了。我白天四处游荡,晚上就睡在桥桩下边的夹层里,夹层干燥而又潮湿,干燥时那是因为天气晴朗,潮湿时那是天上正在下雨,天下雨时有时候会从上边路上流下水来,流水会一直灌进我住的卧床,把我那床棉絮浸湿。每逢这时候,我就会把全身蜷缩在里边,等天放晴了再把棉絮拿出来晒干。但是我得防备有人把我的秘密告诉了别人,我害怕公安上会到这个地方来检查,从而把我从这个地方赶出来。所以在一般情况下,我是趁路上没人时才把棉絮拿出来放在比较远的地方去晒,等到干燥了才拿回来。
我现在遇到的最大的问题是没有电灯,晚上我没有办法写东西,夹层里一片黑暗,我不敢点灯,也没有灯可点,在这个地方你能用什么点灯呢?那么低矮,那么狭窄,我每天只能象狗一样从里边爬进爬出。在里边我也不能坐下,只能睡下,或者把身子半仰起,时间长了会腰酸背痛。有一天,我去城东的垃圾场拣垃圾,我从里边拣出了几支半截蜡烛,心里十分高兴,我当时在垃圾场上放声大笑,声音高吭入云,把在场的拣垃圾的惊得纷纷侧目,好象我是一个外星人来到地球上。一个上了年岁的老大爷不解地问我:“你笑什么?”我说:“我笑我从今往后走出了黑暗,高兴得很,所以我才笑了起来。”老头儿仍然不解,问我怎么才是走出了黑暗。我说了,并且把手中的蜡烛在他眼前晃了晃,那老汉仍是大惑不解。从此后,我晚上就可以在夹层里写东西了。
这天晚上半夜时份,我从床上爬了起来,点亮了我的蜡烛,我在烛光下开始了我的文学创作。我接着原来写的地方继续写了起来。
成福申还想起了另一件事情。在他担任人民银行行长(那时工行和农行还没有分设)的最后两年,支行发生了木材案,一个骗子把支行的五十万元骗走了,骗子是省东的一家林场职工,说能从他们林场把便宜木材买下,结果支行就把五十万元汇给骗子,这起木材诈骗案的起始是副行长吉二白从中牵针引钱,骗子是他介绍来的,款子是通过他的手汇给了那人,但是最后出了事,责任却落在了成福升身上,因为他是行长,还因为吉二白没有承担一点儿责任。最后他问吉二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吉二白说他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他和吉二白骂了一仗,吉二白却笑说:“成行长,你别骂了,骗子没能把支行的金库搬走还算好呢。你又没有损伤什么。”但是最后,市行却把成福升的职给免了,他在家赋闲达几年之久,后来直到新的人民银行成立他才被调到这儿担任了行长。虽然是官复原职,但是因为经历了那一次事变,他还是把人心看透了,每每想起世态炎凉,他的心里就有了一种深深的疼痛。
这些年来,当别人怀疑他在木材案中收受贿赂时,他却在怀疑吉二白。但是他的怀疑却是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
“**********中挖掘暗道的是吉二白,他当时是支行造反派头头,就是他用钳子把中学女生的屁股蛋子拧得出了血。就是他和王黑狗一起参加了对老行长的迫害和打击,使老行长最后死于暗道里。我现在怀疑他至少有两条到三条人命。只是他却从运动中逃脱了。”说完这些话,成福申觉得自己把十几年来鲠在喉咙的一块骨头吐了出来。他轻轻嘘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