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拔腿就朝外跑,不料门卫把我挡住了,我急得说:“我弟弟在医院等我。”那门卫说:“你出门得有关科长签过字的书面通知。”我奇了怪,挖苦他说:“你是不是以为我也是精神病人哪?”他朝我一笑,说:“没有什么以为不以为的,反正你既然进来了,出去就得办手续,这是很严格的程序,一步也不能少的。”我说:“我进来,和别人进来不一样的。”他不同意,反问我说:“哪里不一样,你洗过澡了吧?”他这算什么意思,难道进了救助站洗过澡的人,就不能随便出去了,我觉得他特无理,跟他生气地说:“你这是救助站还是集中营?”他说:“集中营?集中营是什么?”我见他装傻,只得又转为哀求口气说:“你通融通融吧,我急着办事,来不及找关科长签字批准,我回来再补批条吧。”他笑道:“你当我傻子,还是当我三岁小孩,你走了万一不再回来怎么办,我岂不是失职,我岂不要下岗,我不想下岗,这个地方我待了许多年,你休想把我从这里赶出去。”他的话越说越离谱,我知道他软硬不吃,唯一的办法就是回去找关科长签字放行。
我赶紧转身往后院去,门卫这才良心发了一点儿现,告诉我:“关科长不在办公室,在监控室。”在他的指点下,我找到了监控室,我站在门口朝里一望,吓我一大跳,里边整整一面墙,都是电视,似乎救站助里的每一个地方,每一个角落,坐在监控室里都能看见,不光能看见,还都看得清清楚楚,我顿时就预感到了什么,脱口而出:“都能看得见?”关科长回头看了看我,笑眯眯地说:“是呀,我们这里,做到监控无死角。”又说,“包括我们工作人员的办公室,也都装有摄像头。”我不解,说:“为什么你们也要装,难道你们自己信不过自己吗?”关科长说:“对谁都一样,这才是真正的透明、公开、阳光操作。”她调了一下电脑,对我说,“你看,这是我的办公室,谁都能看清楚。”
关科长办公室的画面上,出现了中午的情形,我看见我自己贼头贼脑地进入,然后心虚地四处张望,一看就不像个好人,然后我坐下来偷看电脑,然后我揣着写了三个人名字的纸条溜了出去。
原来这一切的一切,我以为天衣无缝呢,人家早就牢牢掌握了。
我满脸通红,憋了半天,检讨说:“关科长,对不起,你们对我这么好,我却做这种偷偷摸摸的事情,我辜负了您的好意。”关科长说:“其实,你既然到了救站助,我们都会尽心尽力的,有什么事,尽管和我们说。”我只得坦白自己的想法,我说:“我怕你们不让我看表格上的照片,才偷偷地进去。”关科长一点儿也没生气,和蔼地说:“你发现你弟弟了吗?或者发现比较像你弟弟的人?”我赶紧说:“有三个。”
关科长接过我抄的三个名字,认真地看了看,我解释说:“关科长,有两个我已经认过,不是我弟弟,还有一个——”关科长说:“我知道,这个病人前两天送到医院去了。”我说:“就是就是,所以我急着要到医院去,他一定就是我弟弟!”关科长仍然不急不忙,耐心地跟我说:“王全,你看啊,你这上面记下了他的情况,没有错误吧,他是某某省某某市某某县某某乡某某村,他叫某某某,甚至还有他父亲叫某某某,他母亲叫某某某,还有他家里其他几个人的名字,是不是?”我说:“是的,是我从表格上抄下来的。”关科长又说:“你没抄错吧?”我不会抄错的,这关系到我能不能找到我弟弟这天大的事,我怎么可能粗心抄错呢,我说:“没抄错。”关科长点了点头,说:“但是根据你先前对你弟弟的描述,你弟弟只会说两个字,就是王全,所以,你再想想,你真的认为你弟弟会报出这么多的地名和人名吗?”
她一下子就把我问倒了,我弟弟是一只老鼠,除了“王全”这个名字,他不会说出任何名字,至于家乡,更不用说了,我早就把他对家乡的记忆抹去了,他连自己的家乡都不知道,怎么可能编出另外一个家乡呢?
他应该不是我弟弟。
我应该彻底败下阵去。
可是我不甘心啊,我不服啊,明明我弟弟就在这里,就在我周围,离我那么近,我甚至能够感受到他的气味,我甚至能够听到他的心跳,可我偏偏找不到他,他一次一次地浮现出来,又一次一次地离我远去。
关科长十分体贴,她知道我心情沮丧,在否定了我对这第三个人的幻想之后,关科长又给了我一丝希望,她说:“我们这只是在分析,这都不是事实,我们都相信眼见为实。”我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赶紧说:“是呀是呀,我应该亲眼看一看他到底是不是。”我的思维因为关科长的帮助顿时活跃起来,我举一反三地说,“虽然从前我弟弟只会说王全两个字,但他毕竟到了救助站,毕竟接受了良好的救助,他一定是有了长进,除了会说王全,他也许会说更多的地名和人名了。”关科长顺着我的思路说:“所以,分析归分析,我们还是决定明天陪你一起到医院去看一看。”
我以为我一激动,晚上又会做梦了,我会梦见找到弟弟或者找不到弟弟,只不过现在我不再担心我的梦是什么样的了,无论是正梦反梦,都无关紧要了,弟弟已经触手可及了。
第二天早晨,我听到了喜鹊叫,这让我顿时有了一种比梦更真实更强烈的美好的预感。
我不知道你们是不是和我一样,有了什么预感。
果然我的预感灵验了,我刚在食堂吃过早饭,关科长就找我了,她高兴地对我说:“王全,你不用去精神病院找你弟弟了,你弟弟已经回家了。”这话简直让我猝不及防,一阵头晕目眩,努力了一下我才站稳了,我不敢相信,我说:“不可能,我还没找到他呢,他怎么可能自己先回到家了?”关科长又说了一遍:“你弟弟确实回家了,是你家乡的人向我们通报的消息。”我仍然头晕,还是不能相信,我说:“我还是觉得不可能。”关科长倒也不勉强我相信,只是说:“你如果一定不肯相信,那也没办法,也可能那人真不是你弟弟,他们只是说,有一个叫王全的人,回到了王县大王乡小王村,而且就是那个村的村长王长官报告的。”
全对上号了,我知道这是真的了。
只是我没想到我弟弟跟我开了这么大的一个玩笑,我使了这么大的劲儿,千辛万苦,事情才进行到一半,他那里却已经有了结果,我所使的劲儿也都白使了。
看着我似乎有点儿意犹未尽的样子,关科长说:“王全,你弟弟已经回家,你也快回去吧,早点儿和弟弟团聚,我们已经替你买好了车票。”见我还发愣,关科长继续替我安排说,“火车还有一个多小时,你收拾一下东西,就得走了。”
就这样,在关科长的指挥下,我收拾了自己简单的行李,又在关科长的带领下,往救助站外走,整个过程整个人都是晕晕糊糊的,到得门口,看到有一辆车,又听关科长说:“王全,我们专门派了两个人送你回家。”我心里特别感动,赶紧说:“关科长,你们不用这么客气的。”关科长说:“这不是客气,这就是我们的本职工作。”我还是推辞说:“真不好意思,千万别送我了。”关科长仍然苦口婆心地开导我说:“如果不送你,就是我们的失职。”我又坚持说:“我年轻力壮,我身体健康,我又不是我弟弟,我自己能来,自己就能回去。”
这一回,回答我的不是关科长了,而是另一个人,他在我身后说:“那也不一定,自己出来,不一定就能自己回去哦。”我回头一看,这人年纪和我差不多大,但一副牛哄哄的样子,好好的端端正正的一个脑袋,非要昂起来,将下巴翘起来,嘴和目光都往下撇,我一看他这模样,立刻想起我家乡的老黄牛,发起牛×来,就这样,在那片刻间,我心里就送了他一绰号:牛脸。我不仅给他起绰号,我还有意捉弄他说:“牛师傅,你好啊。”
我喊了他“牛师傅”后,他没有指出我的错误,他们几个互相使了使眼色,他们一定以为我认错了人。我也不屑让他们改变对我的这种误解,反正我都要回家了,临别前顺带着治一治这种目中无人的牛×,是我的举手之劳,也没有什么不好。
我在车上又打了一次王大包的电话,还是关机,我给他发了一条短信说,我弟弟回家了,我也回家了,虽然你失踪了,但我还是要谢谢你。也始终没有得到他的回信。
到了火车站,我试图再一次劝说送我的两个人别上火车了,我的身体比他们都强,他们送我,根本就是白辛苦一趟。
我觉得自己再三推辞,已经算是很固执了,可是人家更固执,那牛脸说:“你赶不走我们的,票在我们手上,你赶走了我们,你也上不了回家的车。”
我彻底无话可说了,只有随着他们一起检票、上车,找到车厢,落座。
这是一趟长途的慢车,可能是快过年了,人特别多,下车的少,上车的多,我们好不容易挤了上去,发现随我们一起从江城上车的人,除了我们三个,别人都是站票,他们上车后看到我们竟然在找座位,十分惊讶,也十分生气,有人竟当着面指责我们,反正说什么的都有。
送我的两个人都沉默,任随他们去说,我还是头一次碰到这样的不讲理的人,忍不住想回嘴。却感觉衣角被人拉了一下,回头一看,是那一个年纪稍大的吴师傅。
我这才头一次正面看清楚吴师傅的脸,他的脸长得好长,虽然显得蛮温和,似乎还笑眯眯的,但可惜那脸实在太长,即使笑的时候,也不会缩短一点儿。我看到这张脸后,自然而然联想到牛脸,一想到牛脸,即刻间,我又想到了马面,这两个人一个牛脸,一个马面,虽然那成语不叫牛脸马面,叫牛头马面,但是经我稍一改动,再拿来送给他们两个,真是太符合了。
我不由得“噗”的一声笑了出来,我为自己能够想出牛脸马面而倍感得意和骄傲,我可真是个人才,而且是个急智型的人才。
当然,我还是听从了马面师傅的意思,出门在外,遇事还是忍着点儿好,反正票也不是我买的,他们骂人也不是骂的我。
其实,虽然别人羡慕嫉妒恨我们有座,但我们也有我们的不满意,我们三个人虽然有三张票,但有一张在另一个车厢,我想他们两个是同事,不如让他们坐一起,我去另一个车厢。我一提出这个方案,马面师傅没有说话,长马脸上,也看不出是同意还是反对,但那牛脸却立刻跳了起来,真是个躁性子,他反对说:“那怎么行,绝对不行的。”我不明白为什么,难道他们两个关系不好,不想在一块儿坐,宁可跟我这么一个陌生人坐一起?那牛脸急话已出口,可能也感觉到自己躁了一点儿,重新放缓一点儿口气又说:“我们就是来送你的,让你一个人坐到别的地方,等于我们没送你,是不是?”我十分不过意说:“其实真的没有必要,我好好的,没病没痛,又不残疾,又不痴呆,我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你们尽管放心。”那牛脸执拗地说:“我们还就是不能放心了。”
他先把我按到座位上。这是三个排座的靠窗口的一个位子,我真想感谢他服务周到,可是再一想,这也不算是服务呀,但不是服务又是什么呢,他们对我这么客气,害得我连感谢的话都不会说了。
我坐下后,这牛脸也在我身边坐下了,看起来那马面师傅要去别的车厢了。我们三个座位最外边靠走道上的那个人,看我们一直没有坐定,似乎有点儿嫌我们烦,先是皱眉,后又朝我和牛脸翻白眼,表示不友好、不满。马面师傅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先递了一根烟给他,那人的脸色就好看多了,等点上烟,我就看见他跟着马面师傅一起往车厢的连接处走,我奇怪说:“他们认得吗?”牛脸其实并不知道,但他敷衍我说:“可能吧。”
过了一会儿,他们又一起回来了,那个座位靠走道的人,从行李架上拿下了自己的包,和马面师傅换了车票,他自愿坐到另一个车厢去,把他的位子让出来给我们了。
真是个好人。
路上处处有好人。
我心存感激说:“谢谢你,让我们坐到一起。”他似乎有些紧张,又有些兴奋,还有些神秘,冲我笑了一下,却又立刻收敛起笑容,拿着包急匆匆地走了。
我们终于安定下来了。我勾过头看看马面师傅,他的脸色虽然始终很平稳,没有任何变化,看起来他也不喜欢多说话,我心里却很佩服他,我奉承他说:“马师傅,你真有本事哎,你跟他说什么了,一说他就能听你的?”马面师傅微微一笑,但没答我话。这也无所谓,本来就是我多事、多嘴。那牛脸却抢答说:“这和你没关系的。”既然他愿意搭我的茬,我也可以和他多交流一些,我又问:“你们出来送人回家,经常碰到这样的好人好事吗?”马面师傅仍然不作声,仍然是牛脸答,好像他是马面师傅的新闻发言人似的,说:“那当然,他们知道我们的情况。”
我略感奇怪的是,牛脸马面两个,对我改他们的姓,毫不在意,没有丝毫要纠正我的意思,他们好大度,连姓都可以任人乱喊。
火车开出一段,就有一两个人从前面和后面走到我们这一排来探头看看,目光在我们三个的脸上来回地打量几番。我不知我们这一排有什么好看的,我又朝马面师傅和牛脸看看,无论是脸色,还是着装,都很正常,我呢就更不用说了,就是普普通通的一个人,有什么可看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