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我来的那个人笑了起来,指着我说:“就这个人,能有什么事嘛。”隔壁的那个人也是随口一说,看起来也不想认真和我作对,将头缩了回去,自顾睡了。
躺在这张假设的王大包的床上,我闻了闻气息,想闻出点儿家乡的气味,虽然王大包出来时间很长了,但一个人身上的家乡的气味是会跟随他一辈子的。可惜我没有闻出来,但我也没有泄气,至少把疲惫的身体放平以后,心情和情绪也好多了,我想,虽然暂时没有找到王大包,但至少我戳穿了王大包的谎言,王大包根本就没有什么干爹;或者他是有干爹的,但是他的干爹肯定不是什么人物,他还是那打肿脸充胖子的习性,恐怕一辈子也改不了了。
睡到半夜的时候,我又做梦了,梦见工棚里闹了起来,有个人想起来上厕所,迷糊之中,忘记自己是睡在上铺的,一脚就跨了出来,结果摔断了骨头,躺在地上大喊大叫,别人问他怎么会直接从上铺就跨下来,他哭着说:“我以为,我以为我在家里睡觉,家里没有上铺的。”不一会儿,救护车的声音响起来了,把那个人送到医院去了。
天亮我醒过来,还惊魂未定,跟我的上铺说:“哎,我做了个梦,可怕的梦,梦见一个人从上铺摔下来,骨头断了,送到医院去了。”我上铺一听我这么说,脸色顿时变了,不像昨天晚上那样呵护照顾我了,他疑惑地看着我,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你真以为是你做的梦?”我不理解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愣愣地等着他再跟我说什么,可他什么也不再说,直接爬下床来走了。
我琢磨了半天,他说的“你真以为是你做的梦”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不是我做的梦,那就是晚上真的发生了这件事情,真的有人摔伤了,而我误以为是我做的梦?
我想再找个别人问问,可是大家都急急忙忙准备上工了,没有人有时间有心情关心我的梦与非梦,好不容易拉住一个面善的,我吸取教训反过来问他:“昨天晚上真的有人从床上摔下来摔伤了吗?”这面善的立刻变得不面善了,盯着我似是而非地说:“我们这里,晚上什么事情都会有,不光有人摔伤,还有人一夜之间就发了神经病。”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转眼间,工棚里已经空无一人了,我坐在疑似王大包的床铺上,将昨晚的梦再回想了一遍,又将两个人的话了想了一想,但始终搞不清到底是梦是醒。最后我也不想去搞清楚了,我心里倒是隐隐地希望这个梦或者这件事有些什么含义,会不会预示着什么。
事情哪有那么如愿,没有预示,什么也没有,王大包始终没有出现,我知道没戏了。虽然从昨晚到今天我在心里尊了我亲大哥多少遍,可我亲大哥的消息却是无效的消息,或者可能是个过时的消息,也许王大包以前是在这个工地上干活的,可我来的时候,他因为被人追债,已经逃离了。
当然,也许还有另一个也许,也许王大包根本就没有在这里出现过。那张疑似王大包的床铺上,没有王大包的气味。
王大包不出现,我拿不回我的身份证,无法证明我是我自己,我肯定失望,但是我的信心不会受到影响,不会动摇,我一定得重回救助站,我坚信我弟弟一直在那里等我。
急中生智,我回想起往事了,我在周县准备丢掉弟弟的时候,旅店老板让我到电线杆上去看广告做假证,当时我觉得他这是对我的人格的侮辱,没理他。没想到这会儿这事情即刻从脑海里跳了出来,它分明是在指点我去这么做。
我出了那个工棚,走到街上,看见的第一根电线杆上就有办证广告,我照着广告上留的电话打过去,小心翼翼地问道:“能做身份证吗?”对方十分干脆说:“不叫做,叫办。”我立刻改口说:“办个证要多少时间,我要快。”对方又干脆地说:“立等可取。”我十分惊讶,脱口道:“还真有这事啊?”对方更干脆了:“你办是不办,办的话,到某某地来,不办的话,少废话。”说话这么直率,也不怕我是警察?
我应声到了某处,果然如他们所说,我立等可取拿到了一张身份证。揣着身份证走出来的时候,我想,我揣的这张证,是一张真的假身份证,或者倒过来说,是一张假的真身份证,身份证上的名字、地址、号码都是正确的,但是证却是假的。
不管是真的假,还是假的真,有了它,我就有了底气,我要靠着它,找到弟弟,带弟弟回家。
三
身份证果然管用,我第二次进入江城救助站,先给他们看了我的身份证,身份证上清清楚楚写着我的家乡和我的名字,所以他们不再盘问我。靠着一张假的真身份证,他们不仅相信了我就是我,他们甚至还相信了我是来找弟弟的,所以,他们关心起我弟弟来。
关科长请我坐下,耐心地跟我聊起天来,她不急不忙地问我:“王全,你和我们仔细说说,你弟弟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是痴呆还是分裂?”我不是医生,不敢对弟弟的病情妄下结论,我想了想说:“我弟弟认为自己是一只老鼠。”关科长关切地注视着我的眼睛,说:“那你呢,你觉得怎么样?”我觉得她有点儿误会,赶紧提醒她说:“关科长,我不认为我也是老鼠。”关科长小结说:“那就是说,你也认为你弟弟是老鼠?”
我不能马上回答。我觉得这个问题有点儿深度,比较复杂,我无法直接回答我弟弟到底是不是老鼠。如果我弟弟不是老鼠,那我弟弟就不会失踪,我就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跑到救助站来找弟弟;如果我承认我弟弟是老鼠,那么我作为一只老鼠的哥哥,人家会怎么看我呢。这个问题难倒我了,我先不回答,我得先把自己撇清楚,所以我告诉关科长:“这种病不会传染的。”关科长朝我点了点头,又朝另外两个人点了点头,说:“好的,我们知道情况了。”
接下来的事情是我完全没有想到的,他们同意我先在站里住下,还让我享受了流浪汉和残疾人的待遇,洗了热水澡,吃了热乎乎的面条,面条上还盖了一个荷包蛋。唯一没有做的就是让我换衣服,我虽然出来几天了,但我还是比较注意自己的形象和卫生的,身上没有异味,何况我出门时也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带了换洗衣服,在王大包给我开的房间里,我就换过一次了,现在我又可以换一次衣服,并将换下来的衣服洗干净了晾到院子。干完这一切,我神清气爽,一点儿也没有睡意,但我还是到床上准备假寐了一会儿。
我还没闭上眼睛,又睁开了眼睛,房间里有两个人的谈话吸引了我,他们紧挨着坐在其中一个人的床沿上,十分亲密,其中一个人,小心翼翼地从枕头底下拿出一个本子,交给另一个,那个接过本子,这个就说:“你看看,我的小说写得怎么样?”我一听,心下顿觉惊奇,住在救助站接受救助的,居然还有会写小说的,我立刻朝他投去崇拜的眼神。他接受到了,也受用下去了,朝我点了点头,很有把握地等着另一个人的评价。
那一个接了本子认真仔细地看一会儿,点头表扬说:“不错,不错,写得真不错,是部好小说。”这个写小说的人得意地朝我一笑。那一个接着又说,“不过,也有一点儿不足之处,我提出来,供你参考啊。”这个也挺谦虚说:“你说,你说。”那个说:“不足之处,就是人物多了一点儿,还有人物之间的关系不够清晰。”那个本来谦虚听取意见的,忽然就不谦虚了,伸手夺回本子说:“你不懂小说,你没有资格评论我的小说。”他走到我身边,把本子给我,说,“我来检查检查你的水平,你替我看看,写得怎么样?”我接过来一看,差一点儿喷出面条来,原来是个电话号码本,上面密密麻麻列满人名和电话号码。我的反应够快,够机灵,顾不得笑话他们,因为我已经在判断这个电话号码本子是谁的,他们是从哪里搞来的,如果它是救助站的,说不定对我找弟弟会有帮助。
至于怎么样才能确定这个电话本是怎么回事,我压根儿就没想从这两个傻×那儿得到准确的信息,我都懒得去问他们。他们见我看到本子后却不向他们提问,反而来跟我纠缠了,一个说:“哦,原来你和我们一样。”另一个说:“其实刚才我们就应该提高警惕性的,我们大意了,我们看走眼了。”我说:“你们凭什么说我和你们一样?”他们同声说:“一般的人,他们看到本子,马上就会笑话我们,并且否认这是小说,硬说这是电话号码本,而你却没有这样说,你一定也认为这是一部优秀的小说吧。”另一个说:“你如果和他们一样,你应该立刻问我们,这是谁的电话本,是从哪里弄来的,可是你却不问我们,所以,我们认为,你和我们看法一致。”
我忍不住嘲笑他们说:“你们的逻辑思维很强嘛。”他们一个说:“逻辑思维不强能写小说吗?”另一个说:“写散文都不行,散文要形散神不散,一样需要好的逻辑思维。”我真服了他们,但小脑筋一动,赶紧又使一招死马当作活马医,我说:“那我就问你们一下,这是谁的本子,你们是从哪里弄来的?”两个顿时哈哈大笑,指着我说:“啊哈哈,啊哈哈,上当了,上当了。”我并不泄气,我也没心思和他们玩精神游戏,我有的是办法。
我掏出手机,直接照着本子上第一个电话号码拨打过去,只要对方一接电话,我一问是谁,事情立刻就真相大白了。
但是所有的事情都没到真相大白的时候呢,我在寻找弟弟的艰难路途上的九九八十一难,不知道还有多少关没过呢。
电话是空号,我再拨一个,还是空号。
我想我应该明白了,这不是他们从哪里偷来的电话本,而是他们自己写出来的。我翻了一下本子的页数,心里倍觉震动,真是不容易,要想写出这么多像真人一样的假名,排出这么多貌似真电话的假电话,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们有耐心,有毅力,他们是我学习的榜样,他们的执着的精神,鼓舞着我,继续寻找我弟弟。
到中午时分,我观察到大家都午休了,我重新又回到关科长的办公室。
我之所以要挨到中午时分再来,这个你们知道的,我怀揣歹意。我怕关科长他们不让我查找存在于救助站电脑里的弟弟,所以我要悄悄地进行,在不为人知的情形之下,弟弟已经呼之欲出了。
使用电脑?这个你们不用担心,我在县城上高中的时候,就是学校超强学霸,那时候我还梦想以后成为一个IT精英呢,可惜了,我没有考上大学。
都怪我弟弟。
我弟弟真是害惨了我,他害得我一无所有,于是我把我弟弟丢掉了。我本来虽然一无所有,可我还有个弟弟,我把弟弟丢掉以后,我真的什么也没有了。所以现在我又折腾着要把他找回来,你们看看,让我摊上这么一个弟弟,我有什么办法?
我唯一要抓紧做的,就是找到他,带他回家。
现在正是我要抓住的机会,昨天我就知道了,救助站的电脑里,除了接受救助的名单,每个人还有一张详细的表格。我其实昨天就想看那些表格,但是关科长他们认为我不应该看,既然总名单里没有王全的名字,我看表格、看照片也是白搭,我也就没有勉强他们,但我当时就很自信,只要我今天仍然能进来,我就一定能看到这些表格,并且从中找到我弟弟的那一张。
我片刻间就查到他们的表格了,表格上除了有填写本人的各种情况,最关键的是每张表格上都有该接受救助者的照片,我心中一喜,弟弟啊弟弟,无论你怎么狡猾,无论你报的是哪个假名、假地址、假身份,只要看到你的照片,你就逃不出我的眼睛了。
我开始将这些表格一页一页地看下去,当然我的主要任务是辨认照片,而不是看具体内容,因为对一些精神方面有障碍的人来说,他自己说出来的内容十有八九是假的,是编出来的,是幻想出来的,或者是颠三倒四的,但唯有相貌是改变不了的。我盯着那一张又一张的脸看,起先我还能一眼辨别出他是不是我弟弟,但看多了以后,我痛苦地发现一个问题,我的辨识能力降低了,这些照片看起来是那么的相像,呆滞的表情,一个个都活像我弟弟。但当我再仔细辩认的时候,又觉得他们一个也不像我弟弟。
我最终也无法确认到底哪一个的长相和我弟弟最相似,眼看着下午上班的时间就要到了,关科长他们随时会进来发现我。关科长对我很友好,但我却偷看她的电脑,我这么做是不仁不义,会让他们善良的内心受到伤害,我得抓紧了。我情急之中,从中挑出三个高度疑似人员,将他们的名字和大致的情况记了一下,我就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关科长的办公室。
接下去的事情就比较好办了,我只要将这三个人打听出来,找到他们,我就知道其中有没有我弟弟了。
我很快很顺利地了解到,我选中的这三个人,其中两个还留在站里,我过去仔细地辨认了他们,都不是我弟弟;另外的一个,因为病情发作,已经被送到江城精神病院去了。
我心里一凛,想必那就是我弟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