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笑,一时僵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
“请沈先生赏光,跳一支吧。”徐瑷大方地伸出了手。
“我不太会呢。”他似乎感到不妥,但到底抵挡不住,不觉牵起对方的手,走进了舞池。
他轻轻地揽起徐小姐的腰,随着舞曲移开了步子。那是支慢狐步,他还能勉强对付。以前与曼芬跳过一次。还是在南京,参加朋友生日宴会,他把妻子带了去。晚上照例开了舞会,都上了场,他要不跳,就显得不入流,让周围人看不起。从苏北乡下闯荡出来,他是事事不甘人后的。何况第一次带妻子出席那样的场合,他不能让曼芬感觉自己的丈夫不如人。后来带着曼芬跳了一曲,居然装模作样地蒙混过关,别人还以为他真会跳舞。其实他从没上过舞场,不过是观察了一下别人的步子,现学现用罢了。私下里,他也自鸣得意,觉得凭自己的聪明劲儿,没有什么学不会的。
但此时,他搂着徐小姐的细腰,竟有些酥麻麻的感觉。
那感觉跟搂曼芬时真不一样。曼芬是他熟悉的,身体、味道,他都习惯了,如同自己身上的一部分。但徐小姐是陌生的,那娇媚的脸,香艳的气息,一阵阵地刺激着他的神经,令他呼吸急促,心跳加快,兴奋异常。
不知是徐小姐娴熟的舞技带动了他,还是他无师自通地发挥出色,他带着徐小姐跳起华尔兹,竟能旋转自如,飘飘若仙,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还说不会跳呢,把人都带飞了。”徐瑷适时地赞扬一句。
“你觉得还行?”他几分自得道。
徐瑷莞尔一笑:“凤凰于飞啊。”
他一听这话,不觉搂紧了徐瑷,双眼灼灼地对着她,像是着了火。这火苗扑到徐小姐的脸上,腾起了一片红云。沈仲明意识到徐小姐的窘态,越发激起了他的情欲。那一刻,他真的忘记了曼芬,忘记了云素,也忘记了他的身份,甚至于,忘记了在场所有的人,只有他和徐小姐,在彩云缭绕间纵情地跳舞,凤凰于飞。
“跟你跳舞真好。”他情不自禁地说。
“我也一样啊。”徐小姐妩媚地飞了一眼。
福内特瞧着舞池里忘乎所以的一对,脸上浮起一丝微笑。这是他所希望看到的一幕。沈仲明这个人,从第一眼就看出,容易讨女人的喜欢。讨女人喜欢的男人,多半是性情中人,城府不算很深。但他也不太好接近,忽冷忽热的。几年来,沈仲明就是这么对他的,可能也是保持距离吧。
听说沈仲明曾是圣约翰大学的风流才子,已故龚老板那古怪的老姑娘能迷上他,足见此人的魅力。这也算是个软肋。他的傲慢不过是一种姿态,是优越感作祟。若细细地观察,此人还是容易接近的,当然要投其所好。他知道沈仲明忙得很,一般邀请不会出席。但人总有疲惫的时候,瞅到这个节骨眼儿上搞个活动,他如果肯光临,就把关系接上了。但看看节目,效果似乎不大。最好是舞会,让徐瑷出场,事情就进了一步。但要说举办舞会,沈仲明肯定不会来。想来想去,还是写明晚会,办的却是舞会,中国话叫兵不厌诈。既然来了,就由不得人了。
福内特见沈仲明兴致不错,知道这一着棋下对了,便放下了心。眼见一曲跳完了,他便给徐小姐示意,让她陪沈仲明去花园里走走。沈仲明跳了一两支曲子,已经够意思了,不可能继续跳下去的。去花园即是一个试探,如果他喜欢上徐小姐,是抵不住诱惑的。去花园也是一个幌子,继而什么都可能发生,只要彼此都愿意的话。
福内特在一边打着如意算盘的时候,却不想沈仲明在叫随从小赵拿大衣,像是要走的样子。
“沈先生,玩得好好的,怎么了?”他忙上前询问。
“福内特先生,抱歉,有份文件晚上要赶写出来,不能久待了。”沈仲明朝他拱拱手,就要往外走。
“沈先生,再会!”徐瑷的道别似乎别有意味。
“再会!”他朝她含笑点头,就消失在走廊里。
回过头,福内特免不了问徐瑷,怎么没招呼好沈主任。徐瑷说,你要我带他去花园,他一听,就说没时间,还有事。
福内特一惊,难道沈仲明察觉到什么,所以要走?
沈仲明可没想那么多。他要走是觉得不合适,并非他行为乖戾,捉摸不透。在政府里待长了,已养成一种职业习惯,什么都浅尝辄止,越是高兴的时候,越要提醒自己不能过头。人生如同一盘棋,稍有不慎,就满盘皆输。尤其是这样的场合,无数双眼睛都盯着你,不能无所顾忌。要不然,第二天的大小报纸就要铺天盖地了。
小赵本不敢跳舞,看主任被徐小姐拉到舞池里,跳得热火朝天,他就乘机与一舞女跳了一曲,正在兴头上呢,主任突然要走,他心里不情愿,也只得听从。
两人坐在车上,都没作声,瞧着车窗外灯火迷离的夜色,似有几分失落。沈仲明点燃一根烟,慢悠悠地吸了几口,不由道:“晚饭吃得马虎,现在跳两下,倒有些饿了。你把车转到普海春西餐馆去,我们到那儿加点餐。”
普海春西餐馆难得一去,连小赵都有点吃惊,主任可从不带他出来吃饭。沈仲明今天确实是兴奋了,戛然而止,压抑住的情感总得有个缓冲的余地,要不彼此都不舒服。安抚小赵,也是慰劳一下自己。
四民路到江汉路的普海春,不过几分钟,车停在路边,他和小赵一起走进装饰典雅的餐馆,两人选了个靠角落的位置坐了下来。
黄杨木西式餐桌上,摆放着小瓶的虾汁酱油,还有番茄酱、胡椒等调味品。不一会儿,西崽端着托盘送来烤得金黄的面包,还配有白脱油和果酱,等香喷喷的牛排和鸡汤上桌,两人便拿起面包,涂上白脱油和果酱,有滋有味地吃起来。
他们在享受美味时,交际花徐瑷依旧在舞厅里谈笑风生,不过她没再跳舞,被邀也都含笑地回绝了。细观之,还是能觉出徐小姐有些意兴阑珊,跟人说笑也是做做样子,应付场面而已。
徐瑷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算是几年在社交圈练就的本事。当然也与她的生活经历有关。
徐瑷被称之小姐,其实是结过婚的。她家是鄂城一破落户,祖父喜食鸦片,渐渐把家产都掏空了。父亲又是一文弱书生,靠在小学校教书的微薄薪水养家糊口。徐瑷是老幺,上面还有两个哥哥,自小受祖辈的余荫,过了几天富裕的生活,她的行事做派就定了基调。徐家后来穷了,但父母对子女还是娇惯的,尤其是幺姑娘,更要将就些。那时徐瑷一心想在汉口上学,有一部分因素就来自容家的诱惑。
容家是汉口的富户,跟徐瑷母亲家算是表亲。有一次,她被母亲带到汉口法租界的容府做客,汉口的繁华,容家的阔绰,让徐瑷眼花缭乱,羡慕不已,也勾起她的向往。她觉得鄂城太小,也封闭,不如留在汉口。她这番想法也是容家的意思,容太太身体不好,生的两个儿子也羸弱,大的几岁就夭折了,老二也先天不足,长到十几岁,还瘦得似麻秆。容太太见徐瑷生得粉装玉琢,乖觉可喜,就叫她留在汉口,说鄂城没有女子学校,不如就来汉口读书。母亲先不置可否,知道她表姐另有企图。但徐瑷执意要来汉口,而且要上赫赫有名的圣约瑟女中。她母亲吵得没法,只得答应她暂时寄住容家。
一年之后,徐瑷在圣约瑟女中已是名声在外的校花了,总有慕名者在校外候着,想一睹芳容。容二少爷见此阵势,就有些着急,每天守在自家的黄包车上,等候徐小姐放学回家。日复一日,无论风霜雨雪,从不间断。徐小姐未免动心,毕竟容家锦衣玉食的生活是她向往的。但徐家听到一些风言风语,便觉得不妥,她父亲就怪母亲糊涂,这么随随便便就把姑娘送过去了,成什么体统。也太把自家姑娘看轻贱了。便把徐瑷接回来,书也不让念了。
享受惯了的徐瑷,回到贫寒之家便觉不适,受不了一点累,自然是做不得家务活。时间长了,姆妈的嘴巴就免不得叨嚼,穷汉养娇子呐。徐瑷受气难耐之时,偏巧容家适时地托人上门提亲,便赌气要嫁出去。徐家对容家的丰厚家底自是满意,只是那容家少爷略显羸弱,一时裁夺不下。可媒人把容家少爷的一腔痴情说得感天动地,不仅徐瑷本人,就连徐氏夫妇二人,也都唏嘘不已。想那富家子弟能对她姑娘这般情深,也实属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