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用去几家饭店打听一下就行了。徐瑷要是没走,很有可能在旅馆里住着。汉口有名的交际花,一问便知。
刘明泽遍地寻访,便走进了富丽堂皇的大华饭店。
夜色让一切变得迷离虚幻,也勾起人的想往。刘明泽寻找了一下午,终于打听到徐瑷的下落,她果然没走。
舞厅里挤满了穿着时尚、享受最后快乐时光的摩登男女,当然不乏赚了大钱的生意人。
刘明泽不是第一次走进舞厅,以前在上海见识过,但他的工作总在夜间,不光没工夫,也是一种本能的抵御,有太多的事等着去做,不想沉湎于此,荒废了人生。
但此时,一个女人把他牵引到这里来了,他感觉到不妥,还是由不得心的煎熬,要来,非要找到她不可。
爵士乐像注满****的发酵器,与充斥着脂粉味,雄性激素的空气搅和一起,氤氲出别样的暧昧气息,在阵阵撩拨着人。风度翩翩的刘明泽刚进门,就让浓妆艳抹的舞女盯上了,妖媚地向他打起招呼:“先生光临,来跳个舞吧?”他摆了摆手,找了个不显眼的位置坐了下来。
他寻找那个身影,也不难,他的眼里只有她,她又那么引人注目。她穿着一件高开衩的绿色锦缎旗袍,绿得令人心醉。她的头发新烫了大波浪,以前一直绾成别致的髻,有几分古韵,那是刘明泽喜欢的样子。现在风格一变,显得洋气十足,他倒觉得几分陌生了。
她在跟一个男人说笑着,那男人沉迷地望着她,然后将她的细腰一揽,双双扭入了舞池。
刘明泽低了一下头,那舞池里的一对刺痛了他的眼睛。停顿了一下,究竟忍不住,忽地一下站起身,直往舞池里奔去。
“刘先生,你也在这里!”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他一回头,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看到对方有些面熟,一时又想不起。
“刘先生,不记得了,我是你的邻居啊。”男人一脸的笑容,“自从你搬出泰昌旅馆,就没再来过,没想到在此碰上了。”
“哦,幸会!”他伸出手来,想起对方是江西来的商人,当时住在斜对面一间房里,就是徐瑷住过的那间。
“刘先生,多亏你搬走了,要不……”他一时说不下去。
“你们现在哪儿?”刘明泽不由问。
“搬到太平洋旅馆去了,也住不了两天,把货款收了就回去。”他说着,指了下旁边坐着的女人,“这是我内人,今天过生日,带她出来玩玩。”
“哟,生日快乐!”他祝贺了一句。
“谢谢刘先生!”女人起身道谢。
“好,你们玩吧。我出去有点事。”刘明泽跟对方告辞,便往外走去。
像是命运之手。刘明泽后来想。也就是那么一下,让他改变了主意。
他没有往舞池里去找徐瑷,而是直接出了舞厅的门。
秋天的夜,有微风在轻轻地吹拂,带着丝丝缕缕的桂花香。他混沌的脑子也渐渐清醒。他不用再去打扰人家了,她有她的生活,也有她的幸福。走进舞厅那种地方,他才知道,自己跟徐瑷之间的距离有多大。他们爱过,但彼此并非认识完整的对方,他们因为神秘而吸引,或是身体的愉悦,却并非达到心灵的契合。他只能远远地观赏,爱恋她,却不能成为情投意合、生死相依的伴侣。
就这样吧,各自珍重。他对着深蓝的夜空忧伤地说了句。
往前走着,四处可见流落街头的难民,谦卑的乞讨声不绝于耳。夜色里有欢歌,也有哀哭,这就是人间世态。他看见那些饥饿困乏的脸,便知道自己担负的责任,也庆幸没有被迷惑,果断地走出了这一步。他知道自己是对的。
田家镇要塞失守的消息传来,像一枚重磅炸弹,击碎了人们心中仅存的希望,不再抱有幻想了。虽然国军还在拼死抵抗,血流成河,却无法阻止日军虎狼般的猖狂进攻。
各方的撤离正在紧张地进行,汉口街头的人流明显地少了,一部分南下长沙,更多则向西逃往重庆,每天有三艘民生公司的轮船开往宜昌,夜间的大智门火车站人头攒动,火车喷着长长的蒸汽,满载着一批批难民离开汉口。
夜幕中,一些汽车颠簸地开往乡村,以躲避日本飞机对地面地毯似的轰炸。更多的人则开始了步行大逃亡。桌子、椅子、锅、碗、瓢、盆、生病的老人……用车推着蹒跚地前行,小孩儿坐在铺了布垫的筐子里,用扁担挑着,漫长而艰难地走着。
医院里的伤员也将往西转移。宋香菊抬着担架,一趟趟地把伤员送上卡车。她心里盘算着,等把伤员都送走了,她便回家,带上佳莉一起离开汉口去重庆,婆婆和小宝在那儿盼着她们呢。
“老板娘——”白帆突然匆匆忙忙地赶来。原是抗战剧团准备启程去重庆,却不见了罗佳莉。白帆拿出一封信来,递给了宋香菊。她打开一看,是佳莉的笔迹。
白先生台鉴:
不辞而别,深感抱歉。
我本是爱慕虚荣的娇小姐,承蒙先生的教诲,让我走上革命道路。离别之际,感激之情无以回报,唯送上祝福,愿先生一路平安!
此时,我恳请先生带上我的寡嫂,她看似坚强,实则凄苦。哥哥的亡故是我的拖延造成的,我不想再让嫂子有什么不测而饮恨终生。
叩拜致谢先生!
佳莉敬上
民国27年10月13日
宋香菊看完信,止不住地悲叹道:“这个傻丫头,谁阻挡得了她呢?可是入了戏啊……”
罗佳莉又来到长江边上。此时的码头比往常更为忙乱不堪。一些散落在江滩的物资设备日渐减少,等待转运的伤员又填充了原来的地方。客轮和货船像上了发条的钟摆,一趟一趟地准时到岸,又准时地起航。每条船上都最大限度地装满,达到饱和,还要面临随时可能的空袭。但依然有无数的人挤不上去,眼巴巴地等着下一趟轮船的到来。
罗佳莉也在等待着,只是她不是等待民生公司的轮船,而是飘着青天白日旗的中国军舰。此时,中山舰正往返于岳阳至武汉之间,负责运送军政要员和战略物资的转移。
得知嫂子跟着白先生坐船走了,她也就无牵无挂,一直坐在长江边苦等,望穿秋水,哪怕空袭也在所不辞。或许是她的痴心感动了上苍,两天后,终于看到中山舰停泊在汉口码头。
夕阳西下的傍晚,飘荡着片片芦花的岸边。佳莉看到那个英武的身影向她健步走来,便朝他奔了过去。两人紧紧相拥。
他是抽空出来见她的,军舰装满物资就要离开,他们只有一个小时,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流逝的金子。
佳莉告诉他,曾去江北前线慰问演出,没见到他们的舰队。魏行健说田家镇失守后,舰队已撤到岳阳。或许还会来洪湖一带巡防。
他们偎依在江边的芦苇丛中,佳莉望着汩汩流淌的江水,她曾独自在这里等他,一遍又一遍。此时他就坐在她的身边,苍茫时分,魏行健的脸有几分迷幻,连同他的笑容,都像是梦里的样子。她一直紧握着他的手,生怕不是真实的存在。
一个小时太快,像江水一样无情地流过去了。此刻两人已难舍难分。
春天的那个黄昏,他们是在江边分别的,几个月后,又是一个秋天的黄昏,芦花漫漫,随风飞扬,仿佛在诉说离别的伤感。或许,这是他们的最后一面,两人心里,都有一种无法言明的悲凉。
“我不离开这里,我要和你在一起。”佳莉禁不住说。
魏行健摇摇头:“政府都走了,你留在这里做什么。去重庆吧,到时我们在那见面。”
“我想跟你在一起。死生契阔,与子成说。”佳莉重复着他信里的话。
魏行健心头一颤,本要说,我不知道几时能走,军人只能服从命令。
但对佳莉,只会加重她的担心。就如同他担心她一样。他一直劝说佳莉尽快离开。
“你不走,怎能让我放心呢?”
佳莉一直记得,他说这句话时痛楚的表情,不似以往乐观开朗的他。
佳莉的心莫名地一揪,“可我又怎放心得下你呢?”她忧伤道。
“放心吧。我们会团聚的。”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佳莉一直望着黯淡天光下的那个背影,渐渐地远去,直到消失在如海的芦花丛中。却不知,那是她存在心中最后的背影。
宋香菊是被白帆拉上轮船的。她还是放心不下小姑子,也惦念着另一个男人。但轮船不等人,她在码头磨磨蹭蹭的时候,白帆已等得不耐烦了,到处是人,都在蜂拥往船上挤,乱哄哄的已失了控制。白帆不由分说,把她硬往船上拽,等挤上了船,水手就呼啦一下收了跳板。后面的人被堵在岸边,眼巴巴地看着轮船一声长鸣,缓缓开启了。
宋香菊仍旧愁眉不展,忍不住跟白帆说了心中的担忧。白帆便安慰她,你那小姑子自有人带她上船的,放心好了。只是刘先生一时还走不了,要等到《新华日报》发完最后一期。宋香菊听此一言,便稍稍松了口气,唯有祝愿他们都能平安。
船往前行,她的心已早早飞到了重庆,两个月没见到儿子了,实在是想念啊,此时站在船头的甲板上,思念便一阵一阵地涌上来。她现在就只有小宝了,那么乖觉听话的儿子,不知现在是怎样地想姆妈呢。可是,她又免不了忧心忡忡,婆婆还不知道泰昌旅馆没有了,宝琨不在了,怎么对她说,她承受得住吗?宋香菊陷入了两难,她想快点到达重庆,见到久别的亲人,又害怕婆婆受不了老年丧子的打击,引起更大的伤痛。
她处在这种悲喜交织之中,真是进也进不得,退也退不得。却不知,一场灭顶之灾正向他们呼啸而来。
那时,轮船刚航行至荆江一段,突然听到隆隆的飞机声,几架日本轰炸机自东边蝗虫般飞过轮船的上空,船上的人顿时惊慌失措,乱成一团。
日机显然发现了航行中的轮船,很快又踅了回来,说时迟,那时快,嗖,嗖,嗖,一枚枚炸弹对准这艘轮船投射下来,轰的一声,前舱顿时被炸塌了,当场死伤数人。眨眼间,一架敌机又呜鸣着俯冲过来,对准轮船低空投弹,轰,轰,一时水柱腾空,血肉横飞,轮船燃起了熊熊大火。
一些人负了伤,还拼命挣扎着跳入江中,向岸上游去。白帆找到一个救生圈,给瑟瑟发抖的宋香菊戴上,拉着她一同往水里跳。
来回俯冲的日机还在肆虐。残暴的鬼子用机枪对准逃生的人群进行扫射,江上血花飞溅,浓烟滚滚,混浊的江水,渐渐变得血红。白帆带着宋香菊往前奋力地划着水,渐渐就游不动了,宋香菊发现他的后背血流如注,“白先生……”她死命想拉住他,白帆使出全身的气力说:“没想到带你上船,却是害了你……你一定要活着……回……”还没说完,头已没入了江中。
宋香菊流着泪拼命往前游,一点点地接近岸边,终于,她泅到了沙滩,刚要立起身子,忽而一排子弹扫射过来,她的身体一抖,便仰面倒了下去。
那一刻,她望见头顶上有只江鸥凄厉地叫了声,便忽地一下飞走了。
或许,它是代她去见心爱的儿子吧。她松了口气,便闭上了眼睛。
远在汉口的刘明泽得知这一惨剧,一时不相信是真的。极度的愤怒之后,便是彻骨的疼痛。那是他存在这座城市最温暖的一段记忆,却残酷地画上了句号。他与白帆在一起度过的中秋之夜,竟是诀别。
他们本可好好地活着,他还想明年再与白帆共度中秋呢,就这么残忍地破灭了他的梦。还有宋香菊,这个女人如甘泉一样浸润他的心。他自小丧母,颠沛流离,是宋香菊让他感受到家的温暖。他离开泰昌旅馆,也是怕伤害到宋香菊,他已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姊妹。虽然不常见面,却断不了牵挂。那天看到泰昌旅馆被毁,处于崩溃的她,是那么孤单无助,让刘明泽油然生出怜惜,他再也不想丢下她了,他是准备带宋香菊一起走的,得知白帆要带上她,倒是放了心,却没想到还是出了事。
泪水破了堤似的涌出来,落满了衣襟。好几天,他就沉浸在巨大的伤痛之中,不能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