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来想去,还是得逃走,便不由自主地拨起电话。接电话的是沈仲明,陈诚部长正要他起草一份文件,忙得不可开交,一听是徐瑷的声音,不觉一愣,再听她在电话里迫不及待,要他马上带她走。沈仲明更觉得突兀,他可从没想过要带上她,但又不好拒绝,便金蝉脱壳,顺水推舟,说他一时还走不了,倒有个人愿意帮她。徐瑷问是谁。沈仲明说是军统局的陈局长,因陈局长对徐小姐很是欣赏,提到福内特事件,也多亏徐小姐从中协助,得以及时破获,才免受更大的损失。
但徐瑷还不想找陈局长,知道那里面的水太深,蹚不得。当初福内特让她接近一些官员,陈局长便是其中之一。后来福内特的事情败露,有人指使她监视福内特的一些行动,也都是军统所为。由此她在军统也挂上了号。当然,她跟陈局长认识,也缘于沈仲明的引见。福内特让她联系国民政府上层,本想探听消息,却是自投罗网,撞到枪口上了。
徐瑷听出沈仲明的用意,心里不觉悲凉。她算是跟他有过交情的,当初那般地柔情蜜意,转过身就正儿八经的,划着楚河汉界。她也听说过他的一些风流韵事,那个龚小姐,千里迢迢来找他,竟晾着不见,让人家痛苦不堪,最后不辞而别。这一次,也让徐瑷看清了。他这么个明哲保身,自私寡淡之人,怎么会不考虑自己仕途的影响,关心起你的生死存亡?徐瑷就觉得那个电话不该打的,只怪她对此人还怀有一丝幻想。想想,就觉得憋气。
由此看,倒是周老板比沈仲明讲义气,关键时候,还是周老板想到了她。还有那个法国人皮埃尔,他也等着她。但徐瑷还是犹豫不决。她现在处于十字路口,周老板、陈局长、皮埃尔,还有刘明泽,歧路太多,一时无所适从。
夜里,一直辗转反侧,无法入睡。再不决定,那周老板就要来带她走。她必须做出抉择,尽快逃离。
她来到大智门火车站,竟遇上多日不见的刘明泽,一时惊喜交加。却没想到,刘明泽也在到处找她。在火车站的那片敞地上,两人旁若无人地紧紧依偎在一起,他深深地亲吻她,彼此说着贴心的话。饿了,他掏出口袋里仅剩的肉干,喂给她吃。然后用棉被作遮挡,两人相亲相爱,水乳交融,合为一体……他们是缠绵缱绻的情人,也是一对琴瑟和鸣的伴侣。
火车鸣笛了,徐瑷一时惊起,只能与他分别……醒来已是早晨,才知是个梦。
都是过客。上车与下车,匆匆遇上了,又匆匆分开。火车还在一直开,只是不知下一站在哪里,什么时候到站,又会遇到什么人。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都是沿途的风景,也不是想留就能留住的。退后的风景,相爱的过去,总会渐行渐远,无论梦还是现实,都逃不过时光的流逝。
此时,她已明了,要去找刘明泽。她迟迟没给他打电话,而打给别人,还是因为太在乎,怕他拒绝。由于这个梦,好像是冥冥之中的召唤,她要去找他。不管他愿不愿意,她都要跟上他。那是她心中最深的爱恋,她放弃不了,也不想让自己后悔一辈子。
她找出刘明泽的办公电话,长长作了一个深呼吸,便快速地拨起号码,却是忙音,一直不通。
她拨的是《前沿》杂志社的号码。却不知此刊因报道前卫,思想****,观点鲜明,在政府刚刚颁布的审查令中,已遭到查禁。刘明泽申诉未果,便根据组织上的安排,暂留在新华日报社工作。他现处的办公地址改在府东五路。
徐瑷经过打听,找到了《前沿》杂志社所在的那个里份。
走近靠天井的那间房,见门上用毛笔书写的《前沿》杂志社已被撕掉,里面除了几张散落在地上的废纸,已经腾挪一空。徐瑷在那门口呆了片刻,便走了出来。问起周围的住户,都摇头不知,只说可能西迁了吧。
听了这话,她心里陡地一空,那间房子就像是她的写照。
这么悄悄地走了,也不跟人说一声,看来是真把她忘了,忘得一干二净。或许人家压根儿就没有想到过她,即便偶尔想到,也是过眼云烟。可能还想摆脱她呢,从此两不相欠。
也好。既然人家不愿跟她有什么瓜葛,她当然也就无牵无挂。突然明白,刘明泽离开她,还是因为瞧不起她,即便她有倾国倾城的容貌,也不过是让人随意把玩的花瓶。他那么清高之人,哪会容忍一个大众情人成为他的妻子?而她有所不知的是,刘明泽还是个有坚定信仰的人,他的爱人,也应该是志同道合的伴侣,是为国家和民族命运有所担当的人,而不是像徐瑷这样只会贪图享受,醉生梦死的交际花。好在徐瑷还算聪明,她能从别人的行为中迅速地做出判断,知道自己跟刘明泽不会有结果。为了尽快遗忘,她只能调转方向,要不就活不成。
也在那一刻,她想到了另一个人——陈局长,他看到了她潜在的能力,难说不是一条路,或者叫天意?人皆以为她仅仅是一个交际花,爱慕虚荣,追求刺激,只满足于当花瓶,靠姿色取悦于男人。等她真正遭遇到爱情,竹篮打水一场空,才知道一切都是徒劳。红颜薄命怕是许多女人逃不过的劫数。
好在她游历江湖数载,已饱谙世味,会尽人情,任其自然,举重若轻。她可不是个徒有其表的女人。何况女人的姿色总有红消翠减的时候。
要立于不败之地,只能靠脑子。有智慧的女人,才会生命之树常青。她要用脑子开辟一片新的天地。
她不跟周老板、皮埃尔走,是因为他们只拿她当个花瓶,她也并非爱他们。去找陈局长,是因为失去了爱。改变她人生轨迹的,还是因为刘明泽。她不想让对方小瞧了自己,要让他知道她的能耐。所有因缘,不过是爱与恨的轮回。
总是阴差阳错。徐瑷离开海军俱乐部数天之后,刘明泽走进了那幢楼房的大门。他约好来见从延安回来的英国《卫报》记者霍桑。
经常在中午,那些记者,尤其是外国记者,会自带酒水来海军俱乐部小聚一番。而在晚上,他们则选择去德明饭店,或者到普海春西餐馆畅饮。他们有些玩世不恭,也带有一些悲观主义的色彩,自从日军在南京展开大屠杀后,几乎在当地的所有记者都充分地报道了这个消息。此刻,处在岌岌可危的汉口,他们也在不断地猜测如果日军占领了这座城市,将再次做出何种恐怖的行为,由此让记者们惶惶不安。
在这种氛围中,有时是为那些即将离开这座城市、不再继续战事报道的记者准备送别晚餐。此外,彼此也会相互打赌,看谁会留到最后。
特为适应亚热带气候而设计的外廊,把九月的燥热挡在了外面。刘明泽坐在靠窗的一把藤椅上,这是当时徐瑷坐过的位置,树影婆娑,一片清凉。此时,他眼前出现的却是另一个画面——
那条拥挤的小路上,一辆辆卡车往来穿梭。飞扬的尘土里,行进着一些赶着骡车的人,还有无数的人拉着手推车,车上满载着一袋袋的面粉,一筐筐的蔬菜,还有日用品、药品,咯吱咯吱地向前推进着。
再细看,一些长衫人士、西装青年,还有不少学生,也加入这条长长的队伍。许多人身无分文,随身携带的不过只有一条毛巾,或是牙刷、杯子,但他们都走向同一个地方——共产党的根据地延安,这地方为梦想破灭的中国青年指引了一道希望之光。
彼时,霍桑正在描绘他在一辆红十字会的卡车上看到的情景。几个星期里,他一直待在延安,所见所闻深深地感染了他,那里的人纪律严明,生活简朴,但心中都怀有一份信仰和希望。政治清明所启示出的力量,让他和其他采访延安的记者,都留下深刻的印象。
刘明泽暗自欣慰,由于国民政府早就下达外国记者采访延安根据地的禁令,对违反此规定的记者将撤回委任书。自然,霍桑这次的延安之行可谓是一波三折。其间,刘明泽请示上级,由汉口八路军办事处出面,经多方努力,才促成了此事。他知道,此前脑子里并没有马克思主义的霍桑,延安的这段行程会给他带来深远的影响。
“共产党控制的红色根据地和抗日统一战线中的国民政府有相似的地方,但也有不同之处:同样的法律,但执行得更好;相似的政府体制,但更民主;使用相同的货币,但能自给自足。所有这些都给人一个感受:共产党正在给中国带来变革,使它摆脱封建落后的过去。”霍桑不无感慨道。
皮埃尔在一旁笑道:“你这话很大胆,国民政府要是知道了,可不太高兴。”
霍桑说:“情况就是这样。他们容不了批评的言论,就是衰弱的表现。后面的话就真不好说了。”
“首先把你轰出去,和皮埃尔一起回国。”陈涛平在一旁打趣。
“皮埃尔,你要回国了?”刘明泽不由问道。
“他早几天就要走的,等那位徐小姐呢。”陈涛平插嘴。
刘明泽一愣,问是哪位徐小姐。
“徐瑷小姐来过几次了,要找刘记者呢。”国际合众社的肖恩插话。
刘明泽的脸色顿时变了,眼睛死死地盯着皮埃尔。
“没那回事啊,”皮埃尔连忙躲闪,“说着玩也能当真,人家有人护驾呢,还用得着我?”
“你不是说等她一起走吗?”陈涛平还在故意逗乐,没在意刘明泽的脸色。
“人家可有路子,听说已去重庆了。”皮埃尔叹气道。
刘明泽动了下身子,有些坐不住了。
霍桑感觉到气氛有点不对,拍了拍刘明泽,“你没事吧?”
“皮埃尔先生,不用叹气,走了也好。”陈记者似乎在安慰皮埃尔,还像是安慰刘明泽。
“日军已经侵陷武穴县城。田家镇要塞正被猛烈地攻击,眼看不保,这最后的屏障一旦洞开,武汉的进攻就长驱直入了。”霍桑说了句。
一时静寂无语,都在想那个可怕的结果,正张着血盆大口扑来。
“霍桑,你不走吗?”皮埃尔低低地问。
“报社没让我回去,”霍桑苦笑,报社是想让他留下报道日军进入汉口的情况,但当着几位中国记者,究竟没说。
“抱歉,我先走一步了。”刘明泽忽地站起身,向在座几位拱了拱手。
见他疾步下楼去,霍桑顿觉奇怪:“刘先生一向很沉静,今天是怎么了?”
皮埃尔冒了句:“他是去找徐小姐吧?”
“他还真爱那交际花?”陈涛平知道刘明泽与徐瑷之间的事,有些不以为然。
“感情的事,谁说得清呢?”霍桑不禁唏嘘。
几位侧头望着窗外那个离去的背影,一时无言。
刘明泽真是疯了。他不相信徐瑷会离她而去。他要找到她,哪怕寻遍汉口的大街小巷。
爱,有时就是刺激而产生的。一直撂在一边,不在意,以为不会丢,等到某一天发现不在了,才感到后悔,感到疼痛,知道那是心里最在乎的东西,没有便受不了。
太阳照在秋天的马路上,有些懒洋洋的。街上的人们依然漫不经心,孩子在战壕和沙包上玩着熟悉的游戏,小贩挑着担子沿街叫卖着新鲜瓜果,店铺的伙计在忙着搬运进出的货物,那身后贴满了红红绿绿的抗战标语:“动员一切力量保卫大武汉!”“巩固和扩大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拥护蒋委员长抗战到底!”仿佛有无数只拳头在挥舞着,干活和路过的人也像有了底气,表情依旧安然。
刘明泽平时有事才上街,总是匆匆而过。这次他要找人,一时才觉得是大海捞针。他不知徐瑷现在住哪儿,爱在哪儿活动,他也不认识徐瑷的那些朋友,他只认识她,感应她的心,也感应她的身体,却对徐瑷的生活一无所知。或许就因这种不熟悉,才感觉到她的神秘,对她惦念不忘。爱情与生活有时确是一对矛盾,不能并驾齐驱。
刘明泽当然不会做没头苍蝇,到处乱撞,稍一思忖,便缩小了范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