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出了房门,走到刘明泽的房门口,准备敲门的那一刻,还是犹豫了。到底有些唐突,若白帆在房间里,更不好。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去找男人,以为不在话下,等真要迈出那一步,倒觉得有千斤重了。她在过道里来回地踱着,想等着刘明泽出来。左等右等,只碰到其他房客进出。人家看她在门外荡来荡去的,不觉瞟上一眼,露出疑惑之色。茶房也注意到了,上前来询问,她只摇了下头,也懒得搭理。渐渐把其他房间的人都惊动了,有事无事地跑出来,有点看稀奇的意思。她一时不自在,眼见那房间纹丝不动,又不甘心,便跟茶房悄悄地说:“你叫刘记者来我房间一下,有事找他。”
茶房嗯嗯连声答应。
徐瑷回到房间里,一时心神不定,坐立不安,这是从未有过的感觉。
忍不住又睇溜一下镜子里的自己,银红的旗袍,饱满的胸,曼妙的腰肢,就像是月份牌上走下来的美人。想象刘明泽进房后拘谨的样子,不觉荡漾起一丝浅醉的笑意。她确实喝了点酒,也是有意无意,想让酒壮胆,给自己一些勇气。如果他来了,她会让他放松的,只要进了这个门,她就有本事让对方成为自己的俘虏。
约莫十来分钟,便有脚步声朝这边过来。她的心怦怦乱跳,那张粉脸越发桃花般的娇艳动人。
进来的却是伙计。
“刘先生说他要赶写文章,没空呢。”茶房小声支吾道,有点怕她难受。
徐瑷强装镇静,从茶几上抽出一根香烟,噗的一下点上了,吸了两口,才问:“你没说我找他有事吗?”
“说了,他没作声。”
伙计看她一时怔着,忙解释道:“刘先生写文章是不让人打扰的,每次我进去送夜宵都小心翼翼的,老板娘也叮嘱过。”
“夜宵?”徐瑷想到自己可没这个待遇,“谁让你送的?”
伙计发觉说漏了嘴,忙解释道:“刘先生每天写字很晚,有时外面买不到吃的,老板娘就预备了一些夜宵,免得刘先生饿了难受。”
“你们老板娘想得倒周到。”徐瑷酸溜溜地来一句,忍不住激将道,“我现在饿了,能不能也送点进来。”
“她就预备了几份,得先打招呼才行。”茶房小声说,“做多了也放不得呀。”
“敢情是你们老板娘专为刘先生做的?”徐瑷脑子快,一下就弄清事情的缘由。
伙计没作声,见徐小姐的脸阴着,忙赔着笑脸道:“明天我跟老板娘说说,把徐小姐的也做了。”
“不用,明天怕是不会来呢。”徐瑷将半截香烟往痰盂狠狠地一掷,险些落到地板上。
茶房一走,她又往床上一倒,瘫软了。看茶房贼头贼脑的样子,怕是有意看她的笑话。那老板娘可是近水楼台,早在大记者身上用心思了,也难怪人家不敢进来呢。她也是太粗心了,怎想着要茶房递话呢,如果对方下去跟宋香菊一说,几个再凑在一起稍加渲染,徐小姐勾引刘记者不成的花边新闻,马上就会传得沸沸扬扬,她还有什么脸面在汉口立足?她这般聪明的人,糊涂起来也要命得很啊。只怪她太自信了,她一直被宠着,被爱着,以为世上的男人都是她的裙下之臣。可一个刘明泽,突如其来地让她尝到了失败,把她的傲气给打掉了。
这世上还真有不近女色的柳下惠呢,徐瑷不服气。刘明泽这一拒绝,反倒让她迷恋不已。刘明泽不理睬她,她就无精打采,做什么都觉得没意思。刘明泽就这么轻易掌控着她的一切,收拢了她的心。
此后几天,她也没出门,就待在泰昌旅馆里,有时和住店的客人打打麻将,也是心不在焉,眼睛看着牌,耳朵里却注意门外的动静。她这般在意,也没听见刘明泽回来,只是白帆在出出进进。晚上也没见宋香菊给他送夜宵。
徐瑷心神不定,打牌也没精神,就在房间里呆坐着。刘明泽是不是看她住进来了,有意回避?徐瑷想到此,便是神思恍惚,暗无天日。
碰到宋香菊上楼来,见她愁着脸在闷闷地抽烟,便进来搭讪:“哎,徐小姐清闲啊。”
“是啊,老板娘的地方好,吃得舒服,就不想走了。”徐瑷冷冷地回一句。
宋香菊听出徐瑷的怨气,想着前日宵夜的事,茶房已跟她说了,就笑着解释:“徐小姐忙,回来晚,想是都有人招待,也是我大意了。”
“不用费心,我真说不上哪天在,哪天不在呢。”见宋香菊客气,她也不能太过分。
宋香菊以为徐瑷真计较了,忙说:“今天徐小姐在,我给你单独做。”
“你为我单独做可不敢当,不是还有刘先生吗?”她故意说。
宋香菊摇头说:“刘先生可能回不来呢。”
“他怎回不来?”
“他跟我说了,这两天武昌有会,他过江采访几天。”
徐瑷一听,忧郁的脸顿时多云转晴。宋香菊看她的表情和缓了,便放了心,说晚上做了给她送来。徐瑷却摆摆手,要她不做,不定等会儿还要出门去呢。
阳春三月,珞珈山郁郁葱葱,鸟语花香,因战争的临近,往日读书琅琅、欢声笑语的武汉大学校园显得有些嘈杂和忙乱。学校即将搬迁至四川乐山,各教学楼正在清理各种文件档案和物品,一辆辆装载师生和物资的汽车从校园驶出,在码头与校园之间往返,一趟又一趟。但因一些政府要员在此办公或下榻,校园内依然不清静,人来人往,据说蒋委员长和夫人就居住在珞珈山下。
那几天,学校大礼堂里,全是黑压压的人,原是这里正在召开临时全国代表大会。校园走动的,除了匆匆离校的师生,便是政府官员、各方代表,还有得知消息前来采访的记者。
刘明泽是少数几位获准采访的记者之一。因避免日机空袭,大会处在秘密进行中。前去采访的记者不得提前离开,怕擅自登报泄密,只让会议结束后才能发布消息。刘明泽也就在此住了两天。
他很兴奋,这是一次具有历史意义的大会,是实现国共两党合作后的一次重要会议。大会确定了抗战到底的方针,通过了《抗战建国纲领》。
“欲求抗战必胜,建国必成,固有赖于本党同志之努力,尤赖全国人民戮力同心,共同担负,请求全国人民捐弃成见,破除畛域,集中意志,统一行动。”他把这几句录进了准备发表的新闻稿里。
跟几位记者在校园内交谈,都有洞见曙光之感,如果遵循此纲领并贯彻下去,这个国家还是大有希望的,至少此刻他们充满信心。
会议结束的那天晚上,会议礼堂放映电影《保卫我们的土地》,除了会议代表,在此住宿的一些家属也前来观看。刘明泽没时间看,会议结束,他本打算当晚离开,将写好的新闻稿发给报社,好提前见报。不想《江城日报》记者陈涛平非拉上他去看电影,说最后一个晚上,好好轻松一下,明日送报社也不迟。刘明泽只得依了他。
看电影的人不少,他们去晚了,已没位置,就在最后一排站着。后来又来了一些人,见缝插针地往前挤,还有的端着凳子占地方,刘明泽反被挤到一边去了,正巧遇上一熟人过来跟他打招呼,两人便走了出来。
大厅里站着些人,有的刚到,有的也是被挤出来的。他跟熟人聊了几句,看电影快开演了,就准备进去。忽而听到门口有女人在咯咯地笑着,心扑腾一跳,再一瞥那个束着长发的倩影,果然是徐瑷。此时徐瑷也瞄见他,又是嫣然一笑。
刘明泽也不吱声,跟她点了个头,便走了出来。他沿着湖边的小路一直往前走,穿过了一片杉树林,走到湖塘边的一棵柳树下,才站住了。扭头看,徐瑷已袅袅娜娜地飘了过来。
夜的翅膀悄悄地张开了,四周是迷离的树影,远远的人声,还有湖边的虫鸣。树梢头的黄月亮也遮去了大半。两人就站在树影里,月光微弱地透进来,彼此的脸已不真切,只有炽热的目光,在悄悄融化四周的阴暗。
“你怎么来了?”他又这般问她。
“我来找你。”这次她没有退缩,直截了当。
刘明泽心头一颤,热血在胸口急促地涌动,他凝望着那张姣妍的脸,禁不住牵起她的一双小手,轻轻摩挲着,喃喃地说:“没想到……会遇上你。”
“我也是。”徐瑷面对他如水的目光,几近呜咽道。
“怎知道我在武汉大学?”
“听陈局长的夫人说这里有会。”
“哪个陈局长。”
“不是刚成立了中央统计局吗?”
明泽哦了一声,又责怨她跑这么远的路。
“谁让你几天不理人。”她娇嗔道。
“没有啊。”
“还说呢,那天直顾着下楼。”徐瑷侧了下身子,对着湖面。
一池湖水轻摇,风把碎波撩起,脉脉流动着,就像她的眼,莹莹蒙上一层纱面,迷幻似梦。
明泽痴痴地望着她,情不自禁道:“哪会呢,从第一次见到你,就忘不了。”
徐瑷呆了一下,望着树影中那张英俊的脸,忽地往前一倾,一下扑到他的怀里。
明泽抱着她,脸贴着她的脸,紧紧地贴着,仿佛分隔了一个世纪似的,重新找到了对方。好久,才慢慢地,点火似的,接近了彼此的唇。很长的一段,徐瑷感觉自己的身体已经化开了,飘飘欲仙。天地也不存在了,唯有他们俩,分不出彼此,你就是我,我就是你,那一刻的两人,是一个人。
后来,明泽就带着她,趁着星夜回汉口,他借到一辆三轮摩托,让徐瑷坐在旁边,他驾着她一路往江边赶,然后乘轮渡过江。一路上,她感受到他的兴奋,他不停地说着,抗战中心的武汉,每天的新闻铺天盖地,目不暇接,他们忙得马不停蹄……她只当一个倾听者,唯有静静地享受。
他们一起回到泰昌旅馆。在她的房间里,明泽显得有些拘谨,徐瑷钩着他的脖子,柔软无力地贴在他的胸口上,像只温顺的母鹿。她激荡着他,谁还能阻止得了她爱他吗?明泽得知她来泰昌就是为了见他,再也控制不住,一把将她抱起,轻轻放在了床上。
那一夜,几乎是彻夜未眠。明泽后来小睡了一会儿,太疲劳了,彼此都忍不住,要将对方吞进自己的身体里,成为自己的一部分,一次又一次,试图要掏空对方,翻江倒海,山崩地裂,他是她的,她也一定是他的,死也是一个整体。
徐瑷没再打扰他。明天他还要忙,男人得恢复精力,望着黑暗中那张英俊的脸,他就躺在自己身旁,像王子似的充满了诱惑。徐瑷握着他的一只手,感受着那份温热,才确信不是在梦境里。
那一夜,好似完成了她的一生,有过这一夜的经历,便不枉来世上一遭。徐瑷每每想起,总是心潮难平,所有的爱情,因时,因地,都是真切的,也都是美的,无论对错。有过,便没有错过,也就不会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