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她喜欢男人也罢,风骚也罢,只是她的表面,她其实是很在乎感情的。只是一直没遇上让她全身付出的男人。与宝琨结婚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谈不上感情,但也违抗不得,只能认了。好在有让她忙的事,她可以把心思全放在旅馆上,以抹去婚姻的残缺。旅馆每天走马灯似的出进着人,来来往往,有的记着,大多是忘记了。人家却没忘记她,不少回头客就是冲着她来住店的。她不过是对人家热情一点,就让人家记着了,觉得这旅馆好,其实是因为有她在。当然,她也不是个木头人,对男人的示好也是明白的,只是一直没有合意的人,尤其是青洪帮、警察局之类的地头蛇,只能周旋,貌似打情骂俏,实则是敷衍。
也不那么容易对付,都不是吃素的。何况周边几家竞争,生存也难。
以前,旅馆总有些不三不四的人进来打牌赌博,也有妓女在门口拉客,她为了招徕生意,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或是有意为之。她那不正经女人的名声也就这么出来了。倡导新生活运动后,政府明令禁止赌博嫖娼,旅馆就清静不少。也难免有些胆子大的,明的不行来暗的,趁火打劫。
宋香菊尝到名声不好的代价,多少有所醒悟。尤其是刘明泽、白帆这些文化人住进旅馆后,她也要在意旅馆的声誉,知道口碑跟客人的来路有关,宁愿少住一个,也不能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人收进来,以免让那些有身份的客人看低了泰昌旅馆,也看低了她。她觉得这些体面人住进来,就把旅馆的门檐抬高了,也无形做了广告,进泰昌旅馆住宿是安全的,有信誉的。
她的经营方式一改,便收效显著。出入其间的那些俊男靓女,也成为一道风景,吸引更多的人慕名而来。让宋香菊意想不到的是,连汉口有名的交际花徐瑷小姐,也要来此住宿,倒让她有些踌躇了。早听说徐小姐在大华饭店有长包房,怎会转弯抹角到她这小旅馆里来,难道是那高昂的住宿费没人付账?照说徐小姐是很讲究的人,何况风头正劲,愿意为她付账的人多得是。她觉得有些蹊跷,怕是另有原因,对徐小姐就只管以客房已满回绝。
确实如她所想,徐瑷是因一个人来的。
那是个傍晚,太阳渐渐落到屋瓦背后去了,天边橙黄色的云霞已经褪为淡青,苍茫的暮色暗暗向四周聚拢了过来。徐瑷坐在一辆黄包车上,正悠悠荡荡地穿街走巷,往租界那边参加一个朋友的生日宴会。车行至泰昌旅馆时,偏巧与匆匆而归的刘明泽碰上了,徐瑷与他的目光一对视,顿觉电击似的一震,彼此愣怔着,一时不知如何开口,还是徐瑷道了句:“你在这里呀?”
“是啊。”他微微一笑。
一问一答间,黄包车已过了泰昌旅馆大门,就此分开了。
然而那颗心,已开始深流涌动,再也平静不了。
清冷的夜晚,淡黄的月亮新鲜又明亮,满天疏疏落落的小星星,与近处的路灯光连成一片,银光辉映大地,黑暗便散去了,四处透着香气,花的香气、树叶的香气、女人的香气、酒的香气……夜这般地魅惑迷人,在巴公房子的玉丰隆酒铺里发着酵。
不太明亮的光线,烟气缭绕,三五一堆地围坐着,人脸都不甚清晰,几分迷幻,只有那个葡萄牙乐师的额头闪闪发亮,也是汗珠子浸出的缘故。
不少人在畅快地喝酒聊天,也有的在唱歌跳舞,光影交织,烟尘弥漫,释放着能量和活力。报社朋友的生日聚会,刘明泽也在其中,他喝了些酒,说了不少话,短暂的快乐,都放开了,微醺的感觉很好,多少是因为一个女人,那一双迷人的眼睛,滴溜溜地勾人心魄。他被那目光撩拨着,身体也似点着了火,有点不可抑制,她太美了,简直让他无法抵挡。
不仅是他,在场所有的目光都被她吸引住了,一个一个地请她跳舞,成为全场的焦点。那时,他便记住了徐瑷这个名字。
或因职业,还有个性,他不太喜欢哗众取宠,被人关注,找了个不太显眼的地方坐着。看到男人们蜜蜂扑花似的围着徐瑷,向她示好,心里不免泛起一丝酸溜溜的感觉。但他又固守着一份矜持和傲气,没上前跟她打声招呼,就一直坐在那里,克制着内心的激情,看似与朋友喝酒聊天,眼梢却止不住朝某一处睃着。离开之后,又有一份不可名状的失落。他忘不了那个美丽的身影,有一天,竟然梦见了她,醒来手心都是汗,半天回不了神。
却不知,徐瑷小姐也没忘记他。
那个晚上,酒铺里有形形色色的男人,唯独他显得特别。她当然是在意他的,从他走进酒铺里,她就被他的翩翩风度吸引住了。在场也有长得标致的,却没有他那么有韵味,实在是迷人。男人她见得多了,入她法眼的却不多。除了前不久遇到的那个沈仲明,给她戛然而止的背影后,多少有些失落。这种失落感需要一个新的目标来填补。打听到刘明泽是个流亡来汉的记者,徐瑷对他更有了好感。她喜欢文化人,只因在乌烟瘴气的环境中待久了,她看到的男人都一个样。刘明泽不是风月场上的男人,也不油腔滑调、下流粗俗,更不会装腔作势,道貌岸然。他风姿潇洒,又沉稳内敛,给了她全新的感受,她完全被他吸引住了。
不长的时间,就遇见了两位令她心动的男人,还有什么比这更美妙的事情呢?
她当然不会放过这个男人,便向他几番抛去眼波。不承想,对方竟没有回应。这让一向自信的徐瑷感到了不适。她已习惯于众星捧月,习惯于被爱,这番刺激了她,反而对男人惦念不忘了。
这两个人,实在不该相识,相识就勾起了想念。徐瑷到底忍耐不住,她不奢望对方会去大华饭店找她,知道他不是那种人。要想捕获他,非得来泰昌旅馆住着,守株待兔,可能效果要好。
她认识宋香菊,以前来泰昌旅馆玩过麻将,对里面的印象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但因住进了刘明泽,感觉就不一样了。她勾起念头后,就叫人去找宋香菊。宋香菊一听徐大小姐来要住店,就不相信是真的,直说我这庙小了,怕是供不起,再说房间都满了。来人二话没说,把一个月房款撂在她面前。宋香菊还在磨蹭时,对方又抬出周老板来。宋香菊当然知道徐小姐跟周老板的关系,得罪了她,也就是得罪了周老板,怕不好收拾。
只得寻思着解决办法。好歹腾了一间房出来,却再挪不出第二间。以为徐瑷嫌小不会住,却不想她爽快地答应了。只一件,要老板娘莫把她来此住店的消息传出去。
房间就在云素的对面,原先并未住人,里面堆放些客房用品和杂物,也兼作宋香菊的休息室。房间不大,陈设也简单,不过一张木床、圆桌、椅子,跟其他房间别无二致。徐瑷倒没说什么,只叫人把木床移出,换了张钢丝弹簧床,还加了梳妆台、穿衣镜,又撂进盆栽,洒上香水,照样显出她的格调。
她也不是整天在这里,大华饭店那边才是她的常住,出外应酬也方便。一个礼拜来此两三天,不过是为了见刘明泽。每次来都是晚上,神神秘秘的,也是掩人耳目。
虽然住在一个旅馆里,刘明泽也不是那么好碰的。她来时,人家正在伏案工作。到她起床时,人家已经出门了。就这么不对点,时光也就波澜不惊地滑过去了。
那个夜晚,徐瑷看完电影《桃源春梦》,见时候不早,就没去舞场,直接坐了黄包车往泰昌旅馆里来。刚上楼梯,就看到一个高高的身影从楼上下来,她一时恍惚,不由扶着楼梯站住了。
刘明泽正低着头思索着什么,抬眼见楼梯口站着个女人,定神一看,顿时愣住了。
“你怎么来了?”他惊喜地问,像是认识她很久似的。
“我在这里住呀。”她朝他嫣然一笑,那里面的意思几乎明了,我就是来找你的。
刘明泽听了,不知是出于激动还是不安,脸腾地一下红了,也没作声,兀自往楼下走。留着徐小姐一人呆立在楼梯边,半天挪不动脚步。
她一时气蒙了,以为他是想避开她。进了房间,连灯也不开,就倒在了床上。如果不是为了见他,她正在舞厅里快活呢。几次提前回来,都推说身体不舒服,让几个冲着她来玩的舞疯子抱怨不迭,以为她是端架子回避。她隔三差五地来,都未见刘明泽,今天好不容易碰上了,却是这番结果。
她侧了下身子,从床头柜上摸到半盒香烟,掏出一根点着了,吸了一口,重重地吐出一口烟气。
月光从半掩的窗帘透进来,让房里的家具什物都虚浮着一层薄薄的光晕,像迷蒙的梦境。渐渐地,她的眼前清晰了些,想刚才遇见他的情景,就犹如两颗火石相撞,那能量彼此都能感知,太强烈了,到现在她的胸间还在激荡。可能是一时害羞吧,看他的眼睛,哪是在回避她呢?或许是有急事要外出吧。这下心情又好转过来,才伸手拉开了电灯。
梳妆台的镜子幽幽地映出她的浅醉星眸,一头黛黑的发丝,温温软软,垂自腰际,额前几绺刘海拂于光洁的面额上,眼波流转,春光无限。
她是不该气馁的。这下自信心又上来了,就想去找刘明泽,她可等不了明天,非得弄清他的想法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