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司晨的雄鸡报晓时,异人才离开娼闾。他觉得怡红那悦耳的歌吟还萦绕耳旁,那仰卧有致的床上动作还近在眼前。以后自己真做了秦王,能找到这样一位妃姬也算心满意足了。遗憾的是,头一次相见,只顾床榻上扑腾翻滚了,没有时间倾吐肺腑之言……
听说怡红是赵国派来的暗探,异人吓个半死
獐腰渡口被一株株苍郁繁盛的柘树所掩映,青枝绿叶间鸟雀啁啾,浓浓的树影下流水潺潺。渡口宽有十余丈,也算得上轩通的大码头了。埠头由一色长条麻石砌成,绿沁沁的苔痕在麻石的缝隙间茂密地生长着。沿着码头往上走出不远,便有客栈、酒楼和一些铺面剥蚀的商号。这是一座繁华而又年代久远的小镇。
杨子不时地抹去额头上涔涔而下的汗水,指挥着一些夫役把牛车上的柱梁檩栋卸到码头上。这些木料是为异人翻盖馆舍而采购的,一会儿要装船运回邯郸去。杨子看见,码头的四周横七竖八地躺满了长短不一的木材。他盼着渡船快点儿来,不然这些物件摆在这里影响车行人走。
乐羊谷吆三喝四地差遣着十几位挑夫向渡口走来。每位挑夫都挑着沉甸甸的大荆筐,里面是上好的花椒。娼闾房阁的墙壁都是用椒泥抹成的,这样里面就充满了沁人肺腑的馨香。为了使这种香气浓烈新鲜,墙壁上的椒泥要每年换一次。
见满地的木头阻碍行走,乐羊谷骂骂咧咧地说:“谁这么有眼无珠,把木头乱七八糟地摆了一地?”
临行前吕不韦告诉杨子,一路上要广造舆论,让众人皆知异人正在邯郸城营建一座富丽堂皇的馆舍。因此,一见有人,杨子便凑上去和颜悦色地说:“这位大哥,真对不起。这些物件是要运回邯郸,给秦王孙异人殿下盖馆舍用的。”
乐羊谷不屑一顾地说:“别拿秦王孙吓唬人!你给异人盖馆舍有什么了不起?我们这些花椒也是给异人在娼闾的房阁抹墙壁的!”
杨子知道这几天异人经常光顾娼闾,心想:“莫非眼前这个人就是在那里侍奉异人的?”想到这儿,他问乐羊谷:“你见过异人公子?”
乐羊谷说:“嘁,岂止见过?连他宠幸的美人怡红怎么来的我都知道!”
杨子饶有兴趣地问:“怎么来的?”
乐羊谷说:“天机不可泄露啊。”
杨子见乐羊谷话里有话,想探问个究竟,便点头哈腰地对乐羊谷说:“这位大哥,既然我们都是为异人殿下服务的,也就算是一家人了。看样子,渡船来还得等一阵,我请大哥喝两盅。”
乐羊谷见杨子卑躬屈膝的样子,心里便像汪着一摊蜜一般,甜滋滋的。他吩咐那些挑夫在码头好好等候,然后跟着杨子进了不远处的一家酒楼。杨子点了许多菜肴,要了一罐佳酿,毕恭毕敬地说:“大哥真是神通广大,连侍奉异人的娼女的来历都知道!刚才大哥骂我骂对了,我真是有眼无珠!”
尽情畅饮一番后,见乐羊谷有点儿晕乎乎的,杨子问:“大哥,你刚才说侍奉异人公子的叫什么来着?”
乐羊谷回答:“怡红。”
杨子又问:“她怎么个来历?”
乐羊谷欲言又止。
杨子激他说:“大哥,你是真知道还是假知道啊?不知道就说不知道,别跟小弟吹嘘呀!”
乐羊谷不悦地说:“老弟,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呀?告诉你吧,那个怡红,是赵王身边的一个宠妾!”
杨子听了,心头一惊,觉得事情更蹊跷了,说:“怎么可能?赵孝成王是一国之君,怎么会把自己的爱妾卖到娼闾去呢?”
乐羊谷嗫嗫嚅嚅地说不出话来。
杨子说:“大哥的谎话编得太离奇古怪了!”
乐羊谷环顾四周,低声说:“索性我就告诉你吧!但你得对天盟誓,对任何人都不能说出去。”
杨子诅咒发誓:“我若是向人泄露,不得好死。上天雷打,入地火烧;上树鸟啄眼,卧沟蛇盘腰……”
乐羊谷说:“好了,好了!告诉你吧,那位怡红是赵王派去监视异人的!”
杨子吓得一激灵,手中的酒觞差点儿掉在地上,忙问:“大哥,你怎么知道的?”
乐羊谷说:“我堂堂的娼闾总管,对那里的事了如指掌!”
杨子一听乐羊谷的身份,便知道他说的话绝不是捕风捉影。
回到邯郸,杨子让别人把那些木材运到尾巷去,他自己则径直回到吕府,把在乐羊谷那里听到的消息报告了吕不韦。吕不韦也有点儿惊慌失措,担心异人已把他们的计划告诉怡红。那样,一切就都完了。他来不及让人牵马套车,便与杨子骑上马直奔尾巷异人的馆舍。
进了馆舍,吕不韦下马,对在和煦的日光下懒洋洋地坐着的公孙乾说:“要和异人商量盖馆舍的事。”然后就直奔异人的住地。
恰好异人在馆舍,吕不韦便把杨子听到的消息对异人说了,异人也有点儿后怕。
吕不韦问:“殿下,你都对她说什么了?”
异人扬扬得意地说:“这个怡红,长得真是闭月羞花、沉鱼落雁,让人销魂动魄。但她一问我:‘赵王好不好啊?你什么时候返秦哪?吕不韦是咋帮你谋取到嗣子之位的……’我便有了几分警觉,咱们的谋划岂能泄露给一位红尘女子。但我没想到,她是赵王的宠妾啊!”
听异人这样一说,吕不韦才转忧为喜,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他说:“殿下也是满腹谋略啊!”
异人说:“多亏杨子带回来如此重要的消息,以后我对那个怡红可得避而远之了!”
吕不韦说:“不!如果殿下那样做,倒容易引起赵王的警觉与怀疑。不如将计就计,给怡红一个倾心赵国、留恋邯郸的假象,用以蒙蔽赵孝成王。”
异人说:“那我就依计而行吧!”
吕不韦见异人的馆舍已被拆扒得七零八落,砖瓦石块堆放得一片狼藉,雇来的工匠穿梭往返、你吵我嚷,院子里一片杂乱。吕不韦心想:“应当让异人搬到我的府第去住,那儿优雅舒适,可这需要得到赵孝成王的批准啊!”一想到这儿,吕不韦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吕不韦回到府中,赵姬告诉他,刚才来了两名丛台的宦官,说赵孝成王宣吕不韦上殿见驾。
吕不韦忙问赵姬:“那两个宦官没说什么事吧?”
赵姬摇摇头。
吕不韦自言自语道:“会是什么事情呢?”
赵姬有些顾虑重重地问:“莫非是赵孝成王掌握了什么证据,要擒拿大人?”
吕不韦说:“谁知道呢?古谚云,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不论是花天锦地,还是刀山火海,我都得去。我若是一时半晌不能归来,你就告诉异人他们,我被赵孝成王召到丛台去了。”
轩车穿街越巷,吕不韦在车内苦苦地思索着如何回答赵孝成王可能提出的各种问题。他估计十有八九是关于他为安国君立嗣异人奔走策划的事。
轩车行驶到丛台正门外停下来,吕不韦下车一看,吃了一惊。那两次他来,门旁一边站一个挂刀的军卒,今天一边站了四个,都拿戟执盾。进去以后,吕不韦看见平素有人往返的前庭空荡无人,内门那儿也站着守卒,这是从来没有过的。
吕不韦对宫阙中少有的戒备森严有点儿害怕:“莫非赵孝成王真要拿我问罪?”
吕不韦进了大殿,见到的情景更是非同寻常。赵孝成王端坐在堂上,身后不再是温文尔雅的执扇宫女,而是一排执戟的彪形大汉。
吕不韦战战兢兢地向赵孝成王跪拜。
赵孝成王正襟危坐,盯了吕不韦半晌儿都没吭声。别看赵孝成王摆出这样一个杀气腾腾的阵容,其实他自己也如堕五里雾中,看不清吕不韦的真面目。怡红回来向他报告说,她根本没有发现异人有憎恨大王、潜逃归秦的企图;吕不韦在尾巷大兴土木,扩建馆舍,这是欲让异人在邯郸长待久住的意思啊;公孙乾也说,吕不韦并不常去尾巷的馆舍,即使来了,也只是对弈走棋,并无他意……
赵孝成王决定先礼后兵,把吕不韦找来问个究竟。
良久,赵孝成王才阴阳怪气地问:“贵商,近来很忙吧?”
“忙得很啊。”
赵孝成王还是那副腔调:“忙什么呢?能让寡人知道吗?”
吕不韦眼珠溜溜地转了两下说:“前不久,到咸阳去了一趟,为秦王孙异人能成为嗣子而东奔西走。”
赵孝成王说:“贵商为何不安分守己地做生意,却犬咬耗子多管闲事,参与秦国朝堂之事呀?”
吕不韦回答说:“大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小人到咸阳为异人奔走也是为了做生意。人们常说,多个朋友多条路,多个仇人多堵墙。以后一旦他当了秦王,我到咸阳做买卖也好得到他的照应。再说,我看他一个秦王孙,困窘寒酸地客居在陋巷寒舍里也甚为可怜,也就周济他一下。想到他在邯郸所待的时间也不是一年半载,就又把他的馆舍翻修一下。”
赵孝成王说:“这么说,贵商还有一副怜贫惜孤、普度天下的菩萨心肠呢!”
吕不韦说:“小人帮助异人成为嗣子,对大王也有好处啊!”
赵孝成王不无嘲讽地说:“你们这些商人,只会考虑自己的利益。我倒想听听,异人当了嗣子,对寡人有什么好处呀?”
吕不韦说:“大王你也知道异人是个拥姬纵色、斗鸡走犬的浪荡公子。一旦他做了国君,不会像文韬武略的昭襄王那样雄心勃勃、穷兵黩武地不断进攻赵国的城邑、蚕食赵国的土地。异人现在邯郸为质,以后定会念及大王对他的深恩厚爱,也会亲近赵国,愿意跟大王结盟而共同对付天下的诸侯。”
赵孝成王觉得吕不韦说得颇有道理,联想到怡红和公孙乾向他报告的情况,他觉得杜仓所言纯系夸大其词、蛊惑人心。异人当了嗣子不假,哪有憎恨赵国、企图逃匿归秦这一类事?那老东西说不定在昭襄王那儿受了什么窝囊气,跑到赵国挑拨离间。想到这儿,他一改刚才的态度,亲切地问吕不韦:“异人的新馆舍盖得怎么样了?”
吕不韦趁机说道:“回禀大王,正在夜以继日地建造。有一件事小人想替异人请求,望大王恩准。”
“何事?”
“现在异人的住处破烂不堪,他想到小人的府里住几天,等新馆舍竣工再搬回去。”
赵孝成王想:“虽然异人没有打算逃匿返秦,但也不能马虎大意。严加防范,还是百益而无一害的。”
吕不韦说:“为此事异人还要到丛台亲自叩见大王呢!”
赵孝成王说:“这样吧,异人暂居贵商那里也可以。但是,一则馆伴公孙乾也要随之同行;二则新馆舍盖毕,异人要马上搬回尾巷。”
吕不韦一脸的感恩戴德,说:“小人替异人谢大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