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我如何追索,年轻的你只如云影掠过,而你微笑的面容极浅极淡,逐渐隐没在日落后的群岚。遂翻开那发黄的扉页,含着泪,我一读再读,却不得不承认——青春,是一本太仓促的书。——席慕容《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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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实验高中坐落于林台市的老城区,周边都是平房。实验高中的大门正对着校园胡同向南开着,从校园胡同向北,两边多是小卖店和小吃部等,环境很是简陋,有些店铺甚至不做灯箱招牌,只在门口挂上一张不规则的胶合板,上面用墨水歪歪扭扭的写着“小吃部”、“小卖店”等以充当招牌。路上常有以那种自行车带动的手推车载客为生的人,只要花上一元钱就能载人从客运站直送到学校来。这种手推车俗谓之“倒骑驴”,名字虽不雅,却缓解了那个时候因公共交通不发达所带来的不便。学校的大门就开在校园胡同的尽头。
关于这个大门的位置,很是受到风水大师的诟病。大门正对着的路,好似利剑般直射进校园的心腹,以堪舆而论,这叫“路冲”,据说会对在这里求学的学子造成不利的气场。若干年后大门经过两度改动,已经不复当时的模样,而实验高中也随着大门的两度变迁,实现了由二类高中向重点高中的质变,不知是否真的拜新大门所赐。不过在当时——也就是1996年的初秋,这里还是一幅破败景象,而木兰就是在这一年考入这所高中。
那一年的秋天来得早,临近开学前,又一连飘了几日的凄风苦雨,天气格外的凉。临行前一夜,木文芳已经帮木兰准备好行囊——一套被褥、几件换洗的衣裳和一应洗涑用具。那天一大早,木文芳便领着木兰挤进了开往林台市的客车。车里很挤,因为下雨的缘故,车窗大多关着,车内的气味很令人难忍。木兰向来有晕车的毛病,赶上的状况更是苦不堪言。
经过大约一个半小时的颠簸,客车终于停在市二道街的小商品市场。一下车,木兰便蹲在路边呕个不停,直到感觉吐得胃都空了,口中尽是苦味,才稍稍好些。木文芳盯着旁边书报亭里标价五毛的矿泉水看了半天,却终究舍不得买,只是默默地拍着木兰的背,待她不吐了,便拉她起来继续向前赶路。
不知道实验高中的所在,她们便向路边一个“倒骑驴”师傅打听,那师傅胡乱指了指位置,忙说只要两块钱就能把她俩送到学校去。木文芳笑说:“人家都是一块钱就能送到他们学校,你怎么要两块?”“倒骑驴”师傅一听这话,知道是做过车的糊弄不了,便嘻嘻的笑着说:“一块钱也行,上车吧!”木文芳还有些犹豫,略仰起脸皱着眉盘算时,雨点就适时的打在她的脸颊上,她禁不住一阵冷战,便拉着木兰上了车。
雨仍旧默默的飘着,这条平日里热闹非凡的街道,竟因连日来的阴雨而极尽冷清。街边是一扇扇因为生意冷落而紧紧关闭着的门,门内是幽幽亮着的灯光,和不知聊着什么话题正慵懒笑着的店员;门外却是满目的阴郁,和那些仓皇疾行来不及看清面孔的路人——那透明的玻璃门,竟似将世界分作两半,一半温暖,一般清冷;一半安然,一半仓皇。而木兰正瑟缩着裹紧那件轻薄的上衣,于门外的清冷世界,安然的注视着一切。“倒骑驴”在街上一路疾行,竟然毫无阻拦。
虽然骑着经过改造的自行车,那“倒骑驴”师傅的脸上倒颇有几分信马由缰驰骋沙场的豪情,不过,放纵的结果总是出人意料。当不期然的一阵震荡和随后而来的紧急刹车几乎将母女二人甩下车时,“倒骑驴”师傅那悠然自得的口哨终于停了,“倒骑驴”颤抖着停在路中央。
一辆黑色轿车正停在“倒骑驴”的右侧,车子的前半部已经冲上马路牙子,与前面的电线杆仅有尺余长的距离。轿车司机气急败坏的下了车,扯住“倒骑驴”师傅的衣领,骂道:“小子,你没长眼睛啊!不想要命啦!”
“倒骑驴”师傅在市里干活有日子了,也是颇有见识的,他瞟了眼轿车前面明晃晃的四个圈,知道这车上坐着惹不起的主儿,便忙唯唯诺诺的道歉,全失了方才横刀立马的豪气。
木文芳见状忙拉着木兰小心翼翼的下了车,木文芳本想试着说些话解劝,可犹豫一下,心想还是不要多事。见距离学校已是不远,便摸索着从兜里掏出一块钱递给“倒骑驴”师傅。
“叮”地,一枚硬币似乎对眼前的闹剧颇感兴趣,随那两块钱偷溜出来,却因为不在主人意料之内而滚落在地上,除了木兰,似乎没有人注意到它。见那枚一路执着滚动着的硬币绕过“倒骑驴”停在轿车旁,她慌忙跟过去捡。一只手却已先她一步——她的心有些慌,缓缓抬起眼——纤尘不染的白色运动鞋,干净的毫无修饰的深蓝色牛仔裤,干净的样式简洁的白色夹克,干净的未加修饰的温暖的笑脸。仅仅是温暖而已,可木兰的眼睛却好似害怕被灼伤一般迅速躲开了。
“白夹克”递过那枚面值仅一角的硬币,饶有兴致的看着眼前这个面目精致的女孩子,一种恍若旧识般的感觉悄然袭来,虽只瞬间,却恍若隔世。这是种陌生的感觉,当他伸出手打算把硬币递给她时,却发现那只手竟不受控制的微微颤抖。
“给你!”他微笑着温和地说。木兰小心的接过那枚硬币,见上面还沾着泥水,便下意识的看了看“白夹克”的手,怯怯的说道:“弄……弄脏你的手了。”木兰的回答令“白夹克”颇感意外,他低头看了看手,若有所思的笑了,“没事的。”
“白夹克”刚说完,却听司机大声嚷着:“没事儿!怎么可能没事?”俩人听了这话都吓了一跳,忙紧张的看向司机那边,却见司机正扯着“倒骑驴”师傅的衣领过去看卡在马路牙子上的车底盘。两人不约而同的松了口气,相视之下,又都忍不住偷笑起来。“白夹克”转头看了看似乎愈演愈烈的场面,笑说:“我过去劝一下。”木兰忙点头,满含笑意的转过身时,却见木文芳正冷冷的盯着这边看,忙收了笑意,垂首过来。
“白夹克”几句话便劝好了司机,俩人将车倒出来,见没什么大事便开车走了。“倒骑驴”师傅望着轿车失去的背影啐了一口,“不就是有俩臭钱么,开奥迪了不起啊!穷装什么?指不定就是个开车的司机,跟老子差不哪去。”说完又瞅了瞅母女俩,问还用不用送她们。母女俩哪好再要求人家送,便拎着行李步行去学校。
待她们报了名安顿好一切,时间已过晌午。学校的大宿舍已经住满,无奈之下,木文芳只好安顿木兰住进位于校园内的家属楼。那是间不足八平米的斗室,上下两层铺共计十二个铺位,一人一学年的宿舍费要伍佰元。不过那里倒很方便,房东是本校老师,姓冯,教政治,不仅在家属楼边开疆扩土建起了数座“偏厦子”用来出租,还在楼下过道边开辟了一座厨房和一间小小的用餐厅做起生意来,吃住倒也十分方便。
忙了一上午,二人都很饿了,便就近在楼下餐室随便点些饭菜。木兰故意吃得很慢,她知道以母亲的脾气,吃了饭便要离开的,她有些舍不得。木文芳看了看天,雨倒是要下大的样子,心里便有些急,于是催促木兰道:“快吃吧!雨要下大了,妈得赶紧走。”木兰听了,强忍着泪点头。
木文芳吃完饭,皱着眉边寻思边说道:“木兰,咱家的情况你是知道的,咱不求吃得多好穿得多好,只是别饿着别冻着,咱不和别人比。你一向都用功,不然就咱家这情况,也不可能花这么多钱供你上高中。好好念,要是考上了,妈就是砸锅卖铁也供你。”木文芳的眼睛有些红,话说完了,嘴唇却还在微微颤抖。之后,她塞给木兰一百块钱,急匆匆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