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儿的死,仿佛只是茫茫的大海里偶尔漾起的一丝涟漪,只听到微微一阵水声,便从此湮没了。刘氏听到此事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头,说了句麻烦,一挥手让账房支五十两银子并着二尺素色锦缎与朱家送去,这人命一事便不了了之了;而公子勉闻讯,也只是微微一摇头,“平日里看起来挺聪慧的一个人,为了这么点小事,就这般想不开去自杀,真是愚钝痴傻”,转身便又与新交好的女子调笑起来。只有曾与她同铺的三个姑娘心中颇有感触,平日里心儿用过的东西已经被一齐烧掉了,三人看着那空荡荡的床铺,愈发沉闷!原来,一条鲜活的人命,便是值五十两纹银啊!
虽然那位给自己包扎手臂的老大夫行为很恶劣,但暗月却不得不佩服他的本事,这才没过几日呢,暗月臂上的伤已经好了,拆下那束缚了她几日的白纱布,只感觉整个人都松了下来,就连呼到鼻息里的空气也充足新鲜了不少。
不过,手臂的伤好了之后,她便又要整日被那繁琐苦闷的《千字文》所累熬,更要被那比《千字文》更索然无味、古板苛刻的奇文小夫子所摧残,叹了口气,暗月踱着蚂蚁小步认命般向朔梦居蠕去,脑中回荡起奇文小夫子之前说的话:梁武帝萧衍为了教诸王书法,让殷铁石从王羲之的作品中拓出一千个不同的字,每个字一张纸,然后把这些无次序的拓片交给散骑侍郎周兴嗣,让他编成有内容的韵文。周兴嗣用了整整一夜时间将其编为四言韵语,共二百五十句,一千个字,只有一“洁”字重复两次。翌日清晨,一照铜镜,却已是须发尽白,此书行文流畅、气势磅礴、辞藻华丽、内容丰富,上称善,遂加赐金帛。
奇文小夫子说这段话时,一直生硬平淡的语气里竟意外的显出几分崇敬之意,眼神也亮晶晶的透着无比的向往,他严肃无比的对暗月说,周兴嗣先生为了蒙学的发展做出了巨大的牺牲与贡献,正是由于他的无私奉献,后世的莘莘学子才有了学习的目标、方向与动力,你若是不学好这本《千字文》,便是枉费了先生呕心沥血、一夜白头之苦心,也辜负了先生编撰此文时对后世学子的殷殷寄望。当时,听了奇文小夫子这一番语重心长后,暗月明显感觉自己肩上的责任担子又有了质的飞越,已经上升到民族礼义与道德的高度,毕竟她承担着周兴嗣先生毕生的夙愿与寄托啊!可是……暗月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她学不学那深奥难懂的《千字文》与一个死了几百年的老头儿有这么密不可分的联系呢?
而现在呢!不知是不是因为受了几次惊吓把脑袋瓜子刺激清醒了还是怎么的,暗月终于明白了那道貌岸然的奇文小夫子根本就是在牵强附会、强词夺理,那老头儿早死了几百年了,还有什么殷殷期望可言?再说,要读《千字文》的并非她一个人,那么多人学习《千字文》,又凭什么就把学不好的责任全都推脱给她,人家皆言女子无才便是德嘛!就算是要达成周兴嗣先生的夙愿,首先也该是那些想要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的男子首当其冲,再怎么也轮不到她一个小女子在那儿一厢情愿的信誓旦旦堪言不负,岂不为世人引为笑谈、贻笑大方?
于是腹诽开始了:首先,暗月要对奇文小夫子表示强烈谴责,这个只大她几岁的小子古板苛刻、迂腐不堪,拿着公子朔派给他的鸡毛便当做令箭使,还常常拿着戒尺要打她手板,更可恶的是,他居然毫无功德观、毫无道德心的欺骗一个稚嫩幼小的心灵承担起杞人忧天的重责,咳咳……虽然她在整个过程中并没有将“忧”这个字发扬起来,但那也给她的健康成长造成了一定程度上的阴影啊!如此恶劣的行为简直是天愤人怨、天理不容,谴责、一定要对其强烈谴责!
其次,暗月要对王羲之老前辈表示强烈不满,虽然您老人家书法飘若游云,矫若惊龙的好,可好便好吧!为什么非要如此的穷显摆呢?您其实可以只写一个字啊!想想若是几百年前,您老每次显摆书法的时候只写那么一个字,那今日小女子便学得不是《千字文》而是《一字文》了,若如此,小女子绝对有信心能将《一字文》学得出神入化,也就不存在辜负周兴嗣先生呕心沥血的事情了,说到底,这一切皆是王羲之老前辈的错啊!自此,暗月每次看到公子朔书房里挂着的那副《兰亭集序》的拓本时,眼神便不由的充满了哀怨,惹得公子朔频频怀疑,那《兰亭集序》的文章里有什么凄婉断肠、引人哀伤的情节吗?当然,此乃后话。至于暗月为何不去谴责本书的“始作俑者”周兴嗣老先生?她光只是想着那一夜青丝尽白雪的画面,便不由的对那位前辈敬仰起来,整整一千个字,每一点每一滴的笔迹都是先生用他那如墨的青丝默默的研成的!如此情怀,怎不让后世传颂?
待暗月挨个儿谴责完后,也到了“朔梦居”了,奇文小夫子拿着戒尺要她被之前学过的文段,暗月面有难色的挠头,额头上的寒充分显示了此刻她的心虚,奇文小夫子见此景况,眼神立马冷了下来,手中的戒尺似乎有蓄势待发的冲动,暗月顿时感觉全身被一阵冷飕飕的寒风袭过,结结巴巴的开口:“天、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馀成岁、律吕调……调什么?云腾致雨、露结为霜,金生丽水、玉出昆仑,剑号巨阙、珠称夜光、果珍李、李……李子?”
不背倒好,这么一背,奇文小夫子的脸气得涨红,举起戒尺就要敲暗月的脑袋,却又在那戒尺离脑袋三厘时停了下来,无奈的深深叹了口气,“闰馀成岁、律吕调阳,记住了,是阴阳之阳,玉出昆冈,而非昆仑,果珍李柰,那个字读‘柰’,不读‘子’……”暗月看到奇文小夫子如此潦倒沮丧的样子颇为诧异,她本是准备好了挨板子的,现在见奇文这般却心生了几许内疚,暗暗决心,以后一定要用心去学,无关于达不达成周兴嗣前辈的夙愿,她却是一定不能辜负公子朔与奇文小夫子的一番苦心。
至此,暗月方上心与学习,虽学得不算上好,到也说得过去,奇文见此方才点头欣慰,叹己之一番辛苦授业未付而东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