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为官站在窗前,神情凉薄,随着商业版图不断阔张,散发出骨子气吞山河须弥气势,像只深山里苟延残喘爬出然后择人而噬的老独狼,饱经沧桑,却不失光鲜华丽。
莫言坐在墙角,落寞空洞。
“小菱,”韩为官声调低沉,少了分杀伐决断,欲言又止。
莫言靠着墙爬起,不悲不恸,眼神如古井般平静不波,“这辈子,我欠你们韩家的。”
望着这个神情远算不上波涛汹涌,带着些颤音的孩子,韩为官不轻不重抛出句,“尽人事,听天命。”
是惊涛骇浪,还是波澜不惊,莫言揣测不出,没那资格,也没那心思。虎毒不食子,韩为官不是黑寡妇,是只能拼了命护犊子,而且不遗余力做了3000多个日夜的父亲。
韩为官屋子简单,半点瞧不出富家大院气派,当得上寒碜二字,唯一拿得出手,也就一副没有装裱过的草书,粗潦狂野。
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心不动则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则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一副望了本该心如止水不存妄念的佛家揭语,一笔一顿硬是勾勒出抹癫悖狂逆意味。剑走偏锋、羚羊挂角,到了韩为官这种行差半步的仙佛境界,也就算不上类似旁门左道偏门词汇。
“小菱呆在里边,也不见得就是坏事,韩家……”
韩为官一辈子经商,凡事讲究个利字,他一个一穷二白的男人能带大小女人,靠得也就那点不值钱的底线,一两尊严就得换回二两奶水,少了,那就是赔本买卖,他一个纯粹的目的导向论者能说出这话,一分是无奈,六分是现实,余下的便是恕心。
“欠下的,我会还,”莫言闭上眼睛,说得斩钉截铁。
说到底,韩家也只是个暴富的土财主,韩为官再逆天,面对那些时间积淀下的世家贵族,终究是少了分底气,死忠的武装力量不可能一蹴而就,树大招风,韩家这棵大树,想染指的不是一星半点……
四面楚歌。
韩为官看着这个只说了两句话的孩子,露出个错愕笑容,一个养出小女人的男人,再苦,也不至于让一个孩子牵扯进那动辄伤筋动骨的阴暗驳杂世界。
莫言掏出那只绣着木瓜的钱袋,神情倔强。
“这只钱袋小菱都给你了?”
这个从始至终一脸淡漠的孩子终于露出个哀伤神情,轻柔摩挲着这只赖来的袋子。
“这东西小菱宝贝的很,连我这个当老子的都不让碰,”韩为官点到即止,留下几分旖旎氛围,似乎铁了心要给小女人找个男人。
莫言沉默着一张脸庞,缄默不语,没有太多复杂心思,只是单纯的不想在这男人面前过多提及小女人,表面再风淡云轻,不表示不会心痛。
“这木瓜是她娘一针一线绣出来的,换不了半两奶水,也就一直留在身边,等小菱大了点,知道这是她娘留下的玩意,就死活不肯再松手了,”韩为官语调温祥,毫不掩饰对小女人扒心挖肺的宠溺,在一个没必要耍心机城府的孩子面前絮叨道,“小菱打小就没娘,冷眼白眼招了不少,喜欢笑,看着强悍,其实根骨里还是像她娘,打心眼里善良,一辈子学不会事故炎凉,得有个人照顾。”
相依为命这个辛酸词汇,莫言懂,他一个从小跟着老人长大的孩子比谁都明白这简单字词意味,透彻入骨,没有打断韩为官絮叨,只是安静听着,然后干净走出屋子,没许下啥海枯石烂承诺天荒地老咒誓,很多话,说出来就变味了。
出了韩家大院,莫言没想着去和老人挤那张年迈的老床,远远的望着老人幸福安康,带出抹不灿烂不晦暗的平淡弧度,不深刻,但直沁人心。
“韩家动向,目的,敌人。”莫言转头望向一对随时可能给自己招来天大祸事还来不及驾驭的牛马,不冷不热,没有太多好脸色,也不至于太过尖酸,牛马与主子,泾渭分明。
两个习惯得寸进尺的和尚不以为意,二愣子大大咧咧道:“别的本事没,这些鸡皮蒜毛小事俺们兄弟拿手,韩为官这老妖怪居然想一口吞了半个内圈西城,一下子把整个西城都给招惹了,这野心也不知道要埋下多少尸骨才填得满,这老妖怪是真不怕死。”
没追究二愣子拿捏恰到好处的开场句点拨,狗逼急了会咬人,这对兄弟逼急了,会噬主,轻声突兀道:“西城最大商家是谁?”
“士家,老子叫士厚黑,生出个没屁眼儿子叫士伏旱,一窝子头顶生疮脚底流脓的焉坏胚子,尽顾着收刮咱这些穷人家那点家底,也不见着救济救济咱这些苦命大众,”二愣子红着眼呲牙咧嘴,竭尽嘲讽,句句戳心灌髓,做了八千日夜和尚,佛家宽、恕二心是半点没沾染上,嗔、妒二心倒是疯狂滋生。要是哪个得道高僧见着这邪魔外道,肯定得大棒大喝说玄教佛一番。
大凡成大事者,哪个没干过两三件下作勾当,腹黑些毒狠些小人些,也无可非议,摒弃些个人感情浓郁词汇,谈不上深恶痛绝,顶多也就肚子里腹诽阵恶人得道升天,好人永堕地狱。
“韩家大动干戈,有点吃力不讨好啊,”自在一脸吊诡笑容补充道。
莫言不置可否,隐约猜着点因果,岔开话题道:“商有了,官呢?”
“内圈这吃人藏骨的鸟地方没啥真正意义上的官,掌权的都是些世家门阀,西城真要说出个所谓的官,叶家算半个,”自在带着点嘲讽意味轻笑道,“赵家算一个。”
“赵家?”莫言埋头咀嚼着这词汇轻重。
“曾经这整片大妖陆都是他赵家的……”
自在盖棺定论,“最后一个正统皇族。”
一个皇朝崛起,是大势,一片江山陨落,是苍凉。莫言没有太大感慨,一个对皇族本就不心存敬畏甚至有点深恶痛绝生长在五星红旗下的孩子,自然没那个闲心来伤春悲秋,所以也没理会自在语调里的那抹唏嘘,直截了当道:“捅翻整个士家有几分把握?”
望着这个浑身沾染上凶悍气焰的莫家男人,两个半辈子一直市井着,而且下半辈子也不打算改的和尚对视了眼,讳莫如深,两个除了逛窑子便再也找不出人生理想彻彻底底的小人物突然想起个生冷词汇,匪气。
投我以木瓜,
报之以琼琚。
匪报也,
永以为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