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官的第二天,楚砚来到平湖县拜访马泽源,还未下马便见马泽源一身便装向外走,顺口就问:“咦,文通这是要去哪?”
马泽源打眼一看,见是楚砚,忙道:“恒柔兄大清早怎么就过来了,我正要去拜访一人。”
楚砚心下一动,便有了主意,下马道:“是颜郎中吧?”
马泽源猛地一抬头,问道:“你怎么知道?”
楚砚嘻嘻笑道:“这平湖县值得你拜访的不就他一人嘛!”
马泽源笑着点点头:“恒柔兄可有心思同去?”
楚砚心道,不然我今儿不白来了,把马缰交给迎上来的杂役,道:“好,正要去拜会拜会这位颜郎中。”
从县衙想南走不远,马泽源引着向东折了过去,进了一个并不宽敞的街道,没走几步,便见一座门楼立在那里。
门楼并不高大,外面也并没有石狮子,只是那斑驳的漆皮,苍重的苔痕依稀诉说着这百年老宅的历史。
马泽源上前拿着狮口中衔着的铜环拍打几下,不一会就有一个小厮把门打开,见是马泽源,连忙行礼:“太爷,您来了。”
楚砚见马泽源正要介绍自己,忙摆摆手。马泽源见此便让那人免了礼,笑道:“今日本官携友拜访颜郎中,不知颜郎中可在?”
小厮忙点头道:“在的在的。”这便引着二人进了大堂。
楚砚打眼看这庭院,见院中一溜的青石板铺地,兴许是年头长了,风吹雨淋,人走马踏,泛着一水乌亮亮的光芒。两边各有一颗高大的梧桐,将庭院遮去大半。砖瓦都是上了年岁的,风雨侵蚀的痕迹透着格外的古色古香。
进了大堂,只见中间摆着一张雕花红木椅,扶手上已经被人手摩挲得锃亮。两边各摆着四张红木椅子并着茶几做迎客之用,也都是上了年头的老古董。四面墙上不染微尘,只当间挂着一幅古拙玄妙的篆书。
先前的小厮进去通禀,马泽源笑道:“这是颜家老宅,最少也有百多年了。”
楚砚点点头,却见马泽源冲着中间那副篆书一抬下巴,“认识吗,我第一次来研究了半天没搞懂。”
楚砚笑道:“你不认得那是正常。今人作篆书多为小篆,这是大篆,不知是哪位大家书的《道经》,笔意古拙玄妙,正得其神,委实难得啊。”
马泽源正惊异楚砚为何会懂这些,却听内厅传来醇厚的笑声:“这位公子,才学好生渊博啊!”话音未落,便见一个身材瘦高,精神矍铄,留着一丝不苟的山羊胡,一双眼睛黑得发亮,手上的白玉扳指温润如脂,不是自己那日从白莲会余孽手中救下的老人是谁。
老人看到楚砚也是一愣,而后对着楚砚便是一躬,“侠士救命之恩,老朽感激不尽。”
楚砚连忙上前扶住这老人,口中道:“颜郎中何须如此。说来惭愧,在下忝为江州守备,竟让颜郎中受此惊愕,真是素餐尸位。”
颜世平直起身来,笑道:“未料侠士竟然是勇灭强寇,追回饷银的楚大人。楚大人下车伊始,老朽岂是不明事理的人,将此事怪在大人身上。”
楚砚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忙道:“颜郎中不要这么称呼在下。今日晚辈是作为末学后进与文通兄一同来拜见颜郎中的,颜郎中不妨称我恒柔即可。”
颜世平忙道:“岂敢岂敢。”楚砚却执意如此,颜世平也只得依了。
三人分宾主落座,颜世平先道:“恒柔方才识出了这幅《道经》,足见才识源远。”
楚砚笑道:“哪里,只是读得几本书罢了,对于正统经学,晚辈只是一知半解,与颜郎中这般鸿学大家相距甚远。”
颜世平笑道:“恒柔自谦了。大篆自始皇帝命李斯创小篆以来,已然极少现世了。恒柔身居武职,却能一眼道出,只能说是家学渊博了。”
楚砚连连摆手:“适逢其会,适逢其会罢了。颜郎中切莫捧杀晚辈。”
颜世平一笑,不以为意,却对马泽源道:“文通此来却有何事?”
马泽源道:“说来惭愧,学生却是有事相求。”
楚砚一听,得,这才几天,就拜了师了。
却见颜世平哦了一声问道:“文通且说。”
马泽源道:“说来惭愧,前日里学生治下出了一件案子,却是一人骑马,当街踏死了一名幼童。本来是十分明了的事,但是肇事的是卫所王镇抚的内弟,踏死的确是州府王同知的侄女,两位王大人虽则没有露面,但是家人却都跑到本官这里撞木钟。确是不属一司,都无顾忌。一家坚持是纵马,一家坚持是惊马,却谁都拿不出明白确凿的证据来。学生委实难决,还请颜师示下。”
楚砚听到这里,却也有点为马泽源头疼,碰到这么一桩事,已经不是原则的问题了,双方各执一词,谁也无法出具确凿证据,这可全在于主判了。偏向一家,另一家立刻说你徇私枉法,持中则两家都不满意,说你在和稀泥。
楚砚想到这里不仅苦笑,这马泽源也真够背运的。俗话说前世不善,今世知县;前世为恶,知县附郭;恶贯满盈,附郭省城。说的就是知县碰到这种案子,两家都得罪不起,委实能让人郁闷欲死。
可巧,这马泽源两任知县,此番在这么个偏远小县都能碰上这事,楚砚真想请庙里的和尚给马泽源瞧瞧,或是到街上拉个铁嘴神算给马泽源看看,算算马泽源上辈子是不是坏事做尽,天怒人怨的主。
想到这,楚砚差点笑出声来。
楚砚强忍着笑向颜世平看去,却见颜世平沉吟一下,语气平和地道:“嗯,此事于你确实两难。”说到这话题一转,“文通身为进士,应该去过京师的大觉寺吧?”
马泽源听颜世平问这个不相干的,心下一头雾水,脸上却没有丝毫不敬,忙答道:“秉颜师,进士放榜后,朝廷命顺天府安排新科进士去大觉寺瞻仰先贤遗刻,因而学生也去过。”
马泽源抚须笑道:“大觉寺乃本朝名臣杨名时苦读之处,留有杨公的诗文刻碑,后由穆宗皇帝封为国寺,乃是我朝皇家寺院。老朽还在吏部奉职时曾与几位同僚前往游览,也是忙昏了头,忘了此事,正碰上新科进士共游大觉寺。老朽几个,就让顺天府的衙役拦在门外。”
楚砚听到这个谨慎不苟的的颜夫子也有这等窘事,心下暗笑,却也明白肉戏就要来了,便用心听着。
颜世平道:“老朽几人自然不愿白跑一趟,便与那些衙役撞木钟。衙役们接到的是顺天府尹的严令,却不敢放我们几个进去。最后来了一个两鬓发白的老吏,问明情况,对我们说:‘几位大人,非是小的们要与几位大人过不去。府尹严令,今日大觉寺除了新科进士谁也不得入内游览,当然若是几位大人是来寻我们府尹大人的,那小的们自然不敢拦。’老朽几人听此忙道自己自己寻府尹有事,也不要他们通禀,自己去寻。这方进了大觉寺一游。”
楚砚听到这里,不禁抚掌道:“好个琉璃蛋儿般的老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