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那日中午,胡远四人在临江楼宴请楚砚,五人都喝了不少,下午便在自己房中歇息了,晚上楚砚自己在临江楼摆了两桌,回请四人,并叫上了下面的六个副千户并一应书吏文办,拍马奉承直到二更锣响,才晕晕乎乎地回去。没想到第二天一早,胡远等人还兀自微醺着犹豫是不是去到三堂找楚砚主持应卯时,楚砚已经精神抖擞地从后衙出来了,完全看不出昨晚喝了那么多酒。
待得点卯完毕,楚砚又引着四人前往校场视察众军操练,发现和昨日完全是天上地下,看到楚砚过来,一个个兢兢业业,没有一个偷奸耍滑的。楚砚暗笑,就知道这些兵疲这个摸样。但是不得不说,当兵的就这脾气,有本事就服你。
有出城视察了五百骑兵,回来把各房各库都转了一遍,询问翻看,算是做足了样子。又在兵灶上吃了顿饭,去驻地看了看,新官上任的把式才算做完,一天也就过去了。
此后三天,楚砚只是每天早上在点将台上坐一个时辰,便是和四人喝喝茶,敬敬酒,彼此不再生分,再就是和下面的混了个脸熟。到了第四日一早,点完卯后,便和胡远四人打了招呼,骑马出城,拜访马泽源去了。
已是农闲时分,一路上行人不少。老百姓都在趁这段时间做些手艺活,拿到集市上卖点零钱,好准备割肉过年。当然也有不少正在为日渐见底的米缸发愁,求亲戚告奶奶借些粮吃好不至于卖儿卖女。但总体上还算安定。三年前闹的那场白祸可是杀了不少地主老财,加上又死了不少百姓。户部专程派人下来督责丈量土地,重新划分。加上这两年老天爷正在兴头,发了善心,本分种地一般也不愁吃穿。
楚砚今天穿的是一件滚狮子长衿阔袖黑袍,里面衬着件猞猁袄,头发用一根二尺长的紫色银丝缀水晶的带子扎了个髻,脚下是一双鹿皮软靴,暖和又软乎。这些行头都是路过东京江都时买的,花的是过去的军饷。牵着一匹神骏地扼黑马,在衙门前一停,一句县宰故人来访,真把门吏震住了,三步并两步地去二堂通传。不一会,就听门里噔噔的脚步,然后满脸热情微笑的马泽源拱着手就从大门迎了出来:“就说昨日夜观天象怎么将星南移,原来是恒柔兄屈尊折贵来我这小小的平湖县,泽源幸甚之至。”
一句话把楚砚逗乐了,呵呵笑道:“得,你个马文通,故友登门,哪有堵在门口不让进的道理?”马泽源听了连道岂敢,把楚砚迎进后堂。一旁门吏早招呼杂役把马牵了去。
楚砚一进堂,便觉得热气迎面而来。却是中间一张大炕烧得火热,下面图书琳琅。四周屏壶画帷一应俱全,桌几杯壶纤尘不染。
马泽源看楚砚目光落在炕上,忙道:“快坐快坐,我们这等文弱书生可比不得你们这些武将,耐不得冷,衙门里都有炕,每年十月一准时烧炕。人进了屋,就如到了阳春三月,写字批文也不冻手凝墨。”
楚砚点头道:“是这个道理,就说总觉得守备府里面缺点什么,回去也叫人盘一个。”怎么也不能亏了自己不是。
早有杂役端着茶果敬了上来。马泽源亲自给楚砚奉茶,皱眉问道:“恒柔兄下车伊始诸事如何?”
楚砚双手接过茶杯,见马泽源这般神情,便顺手将茶杯放在几上道:“还算顺畅。不过我看文通似乎遇到了麻烦。”
马泽源点点头,长出了一口气,有点丧气道:“老规矩,到任那天一堆人格着劲地告状,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一看就知道是衙门里的猾吏指示的,想给我来个下马威。我也是过来人,三年前就见过这场面,故意来回反复地审,就是不给你判,硬是熬到三更锣响。卷宗写了厚厚一沓,我看着都觉得手疼。十一月的跪石,冰凉刺骨,一个个都跪不住,死了命地求饶要撤诉,衙差一个个也直打哈欠,算是把他们整治得够呛。”讲到这,平调的郁闷似乎发泄掉了,脸上也有了点得意。
真没想到衙门里还有这般名堂,楚砚乐得哈哈大笑:“文通你可真够狠的。”
马泽源摆摆手:“每个资深县令都会这一手,只是下面的人见了上了年岁的县令都不敢放肆,一个个鬼心眼早都收起来了。这是欺我年轻,以为我是刚从书院里出来的迂书生,才敢耍这个滑头。这都多亏以前请了个好师爷,学了两手,不然早被这帮子猾吏整治得头昏脑涨——不过这两天我还真经手了一件妙案子。”
楚砚一听这话,兴趣来了,放下手中的橘子,拍拍手道:“这个可要听听。妙案,怎么说?”
马泽源缓缓地端起杯子,抿一口茶,不紧不慢地说:“是一宗弟弟告姐姐瞒报田亩的案子。”
圣人有教:“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这里的直乃是情理的直,而非法理的直,但是在以人治国的背景下,它就是真理。因而千百年传习下来,非但没有淡化,反而有所加强,以至于一般人遇到亲人犯罪都不会举报,否则既扬丑于乡里,又见外于家庭,对于以德论人的中国一个这样的坏名声足以毁你一辈子。
依着楚砚的想法,不管在哪个年头,这种事都是应该被人看不起的,摆了明的嫉妒嘛。因而楚砚一皱眉。但他忽然想到,如果仅仅如此绝不足以成为妙案,便又展了眉头,笑道:“好个大义灭亲的良民啊!”
马泽源放下手中的杯子,笑骂道:“什么大义灭亲?明明是一无耻之徒,不学无术,四十多岁了还在老姐家打饥荒。让他放牛,他把牛牵到城里卖了,顺道租了间房,整日里吃喝嫖赌。半年多扔光了钱,又涎着脸继续到老姐家打饥荒。吃了两顿安生饭,想起了半年潇洒,又得寸进尺地向老姐要钱。”说到这里,马泽源很是愤愤不平。
牛人啊,这脸皮绝对厚过江州城墙,楚砚心里不知是乐是怒,五味杂陈。
顿了下,缓口气,马泽源继续道:“他老姐毕竟是嫁给人家,房地都是他姐夫家的,也知道他想干什么,就没有给。这倒好,这厮一怒之下出了门,一直诉状把他老姐家告上了衙门——对了,状子钱还是他偷他老姐的手镯当了得的!”
楚砚一口茶差点没喷出来,捂着肚子笑道:“这叫什么世道,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这等妙人真是天上难觅,地上罕有。早该到罗浮山南华观请个道士,做法降雷劈了他。”
马泽源狠狠地点了点头,放下茶杯道:“还是你这话解气,我还顾忌斯文,大堂上对他好言相劝,现在想来真该骂醒他。”
这种人还好言相劝,搁我非给他两拳。虽然这么想,楚砚还是点头赞道:“对,对这等人还讲哪门子斯文,和他讲礼那是有辱斯文。”
马泽源抚手接道:“对,就是这个理。”两人哈哈大笑。
楚砚止了笑,缓了口气问道:“最后你怎么判的?”
马泽源平复了一下心胸,狠狠道:“怎么判?诬告反坐加罪三级,重打八十大板,还是因了他老姐夫亲自来求情。”
楚砚一听,往常人受了这冤枉,还不把这等恩将仇报、忘恩负义之徒恨死,他这姐夫又是一再收留,又是求情,不合常理啊。事有反常则必妖。想到这里楚砚问道:“他姐夫家瞒报田亩之事?”
马泽源似乎早就料到楚砚会有此一问,顺口接道:“我也不是那等葫芦官。本来我准备判他监禁三年,结果他姐夫来求情,我反而起了疑心,事有反常则妖嘛!结果就先没有判,用了两天时间细细查访,结果发现”——说到这马泽源的双眸流光熠熠,看了楚砚一眼,表情变得无比神秘——“他姐夫家乃是一家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