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找了两套防护服,又找了一架仍然开放的公众电梯.公众电梯里有股难闻的机油味,而且运行得很慢,足足花了大半个小时才上到地面.但他们没有乘坐速度更快的特殊人员电梯,那里面设有24小时的监控.
两人在高楼大厦的废墟里一前一后走着,透过厚重的尘埃,防护服上的探照灯勉强照亮了瓦砾间的道路.太阳仿佛消失了.末日之战掀起的尘云严严实实地盖住了天空,即使按时间看应该是白天,地上世界也是漆黑无光的.气温极低,吹气成冰,纵然是躲在防护服里,他还是感觉到彻骨的寒意.面罩上很快结了一层霜,他不得不不断用手套抹掉面罩上的霜,这样才能勉强跟上静澜的脚步.
静澜显然对这一带很熟悉,领着他灵巧地穿过一些看似不可能通过的废墟和瓦砾,来到了一间靠海的房子外面.
这栋二层小楼保存得相当完整,门窗都被封了起来,她带他从侧面的一条暗道钻进房子,里面各种生活设施齐备,看起来似乎还能住人的样子.他起先以为她把他领到了拯救教团的一处巢穴,但很快发现不是.小楼里没有任何别的人.
在第一个房间里,他看到了自己与她的合照,是在那座山里的照片,精致的镜框里,两人甜蜜地搂在一起。
他心里一热,不禁问:“这一年你就在这里生活?”
“不完全是。”
她带他穿过几个房间,来到门厅里,她拿出一个小小的遥控器,轻轻一按,门厅中央的地板向两边分开,露出一条向下的阶梯.
“事实上,绝大部分时间是在这下面。”静澜在面罩后微微一笑,转身走下阶梯.
阶梯通向一个极其宽广的地下室,在这里他看到了一排浸泡着完整人体的密封液体槽,串联到一台外观奇特的巨型电脑上。他惊骇地走近那排液体槽,透过淡蓝色的液体看进去,竟看到里面的人体在微微颤动。
‘别紧张,他们是组织中自愿参加守望实验的志愿者,他们都没死,只是意识被储存转移到旁边的那台超级电脑里而已.‘
‘你是说你原来对我提过的人类意识储存系统?你竟真的做出来啦!‘他激动地喊道.
“对,我们把它叫做守望者。”
他没有在意这个奇怪的名称,走上前好奇地打量那部颇像飞机驾驶台,但要大和复杂得多的机器.屏幕上显示着几个编号和一些他看不明白的曲线,一行加粗的字码引起了他的注意.
“编号XA00013号试验域正在运行。”
‘如果你加入我们,借助你的种子和基因链技术,这个系统将更加完美.‘身后传来静澜的声音。
他并不意外,也许这正是她找他此行的目的.
他想了想,说:“抱歉......我并不想加入任何组织,你知道,即使是在政府复苏工程里我也只是个游离于核心之外的自由研究者。”其实他是想说这个“拯救教团”是个在各处开展恐怖活动的极端主义组织,她不应该与这个组织有任何瓜葛,更不应该劝说自己加入,但话到嘴边改了口。
她反而开朗地笑了:“没什么好道歉的,我知道你会这么回应的。”
两人离开地下室,找了两张椅子坐下来,话题转为不咸不淡的寒暄和讨论一些日常生活琐事,仿佛一年的时间在他们中间筑起了一道足以隔开恋人心扉的墙壁,他突然感觉面前的女人陌生了许多。
他正在冥思苦想如何打破这个尴尬的氛围,静澜站起来走到一扇窗户边,把从里面封住窗户的一层木板卸开,然后推开窗,招手让他过去。
窗台上积着厚厚的灰色尘埃,窗外黑漆漆的,天空照例是灰暗厚重、带有大量辐射的尘云,但头顶上方的光亮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那竟然是一束透过尘云照射下来的阳光,阳光是白炽色的,艰难地冲破重重阻碍,照射到地面时已经很微弱,但却显得神圣而庄严,像是天堂的光芒。阳光照亮了严寒里封冻的海,从这里看去,海面如同一整块黑底泛着白花的乌玉。
他目瞪口呆,根据政府的计算,遮天蔽日的尘云要散开至少得五十年以上的时间,在此之前还有十年是完全看不见太阳的,地表生物将在这十年里完全灭绝,就连细菌也不例外。正是基于这一结论,地下城才开启了第二期和第三期掘进工程。
“这是拯救教团干的?”
“对,现在还不成熟,只能做到这么一点点,而且必须付出破坏臭氧层的代价。”
他看了静澜一眼,后者正若有所思地盯着那片阳光下的冻海。“瞧,多美的阳光,也许复苏的那天很快就会到来。”他故作轻松。
“你说得对,总有复苏的一天”静澜忧郁地说:“但只要人类的毁灭天性还在,末日迟早会第二次发生。也许人类自己可以承受第二次,甚至第三次末日。但这个星球,还有这个星球上的其它亿万物种,是再也无法承受的。”
然后她看向他:“我知道你是他们安排第一批进入冬眠的科学家,你醒来的时候,也许这个世界将会是另外一个样子。”
说完这句话,她以他来不及阻拦的敏捷跳出窗台,向那片圣光奔去。他呆呆地望着她的背影,她跑到海面上,回头向他挥手。
幻象就在这时突然出现了。
金黄色的阳光撒满窗台,春暖花开,草长莺飞,黑色的骏马在草原上奔驰,美丽的女人正在地平线上远远地向他挥手。
【来吧,我的爱人,让我们再看这个世界最后一眼。】
*********
柔软而细腻的沙砾铺满地面,他慢慢地把一只裹满布条的脚从阴影中探出来,踩在白得耀眼的滚烫沙地上,犹豫了一会,然后迈出另一只脚。当半边身体暴露在阴影外时,被烈火灼烧般的感觉立即笼罩住了他,仿佛被一只炽热的大手扼住喉咙,感觉透不过气来。他在烈日下艰难地坚持了2秒钟,便再也呆不下去,触电似地把整个人缩回到身后巨大岩石的影子里,他把脊背紧贴上石壁,又拿起腰间的水壶猛灌了一口,这才让身体恢复了些许存在感。
“第五次……”他懊恼地叹出一口气,把缠在手上的带子放了下来。
正如安静澜所说,他从冬眠中苏醒时,世界完全变成了另一个样子。
启动苏醒程序的是拯救教团的人。拯救教团已经发展成为一个公开的宗教性质组织,并且掌握了超前的生物武器技术,凭借着这些技术他们控制了大部分地下城。
准确地说,是摧毁了大部分地下城。拯救教团每占据一座地下城,就把城里的设施全部拆毁,运到地面上来,建造一个又一个生物圈,地下部分则被废弃和封存。
这些生物圈完全被复合材料罩罩住,就像倒扣在陆地上的一只只巨碗,里面气候宜人。只有极少数经过严格筛选的原地下城居民才能获得在生物圈里生活的权利,他们被称为“人种”。绝大多数人则被视作基因有瑕疵的无价值物品,消失得无影无踪。
除了“人种”和戴着金属面罩的拯救教团教众,生物圈里还生活着无数动物和植物,当拯救教团把“人种”们一批接一批地冬眠储存后,生物圈到显得是专为它们而建造的了。
他被提前苏醒,既是因为拯救教团需要获得他所掌握的技术和基因种子,同时也是因为冬眠槽不再够用。
已经成为拯救教团最高首脑的安静澜再次出现在他面前时,他还不知道那个可怕的计划,也不知道生物圈外面是个什么模样。
但现在他知道了。
他眼前是一片广袤无垠的沙漠。以碧蓝为底色的天空泛着深紫,没有一星云彩,一颗明亮得出奇的太阳高悬在遥远东方的天际,把它致命的光线毫无阻碍地投射向大地。在被烘烤得近乎白炽的沙面上,空气蒸腾扭曲,一片死寂,唯有偶一可遇的沙棘点缀在这片死亡之海里,以一点点细小的灰黄色宣告着生命的顽强。
被严重风化的岩柱随处可见,它们高大、粗糙,被千百年来的风沙磨砺得奇形怪状,但对现在处身于这片沙漠里的人们而言,这些岩柱下的阴影是仅有的赖以生存的圣地。
即使蜷缩在阴影里,他仍然难以忍受无所不在的酷热,他呼吸困难,但还是不敢把裹住全身的布条松开哪怕一条最微小的缝隙。他贪婪地感受着从身后石壁里隐约传来的一丝凉意,这丝沁凉让他觉得熟悉和亲切,还有某种莫名的安全。他闭上眼睛,像一只在坑洞里躲避天敌的啮鼠般享受着这丝并不牢靠的安全感。
生物圈里舒适凉爽,但却危机四伏。
生物圈外全是沙漠,逃出来后不久,卡车就陷在沙里抛锚了,于是他一个人拖着上百公斤的金属罐在沙漠里步行。夜晚的气温很低,但还能忍受,他边走边掩埋自己的足迹,自己也没想到能够坚持走这么远。
数十米外的一处沙面略微下陷,露出一个灰色的洞口,那是一个石灰石岩洞,而且是一个在拯救教团地图上没有标出的岩洞。进到洞里,说不定有可能躲过他们的追踪。
不幸的是,他没能赶在太阳出来以前钻到那个岩洞里。
生物圈的复合材料罩过滤了阳光,他没料到外面太阳的直射竟会是这样的猛烈,这还只是早晨的太阳。
看来拯救教团驱散辐射尘云的同时不但破坏了臭氧层,而且在一定程度上破坏了地球的大气层,使太阳光能够几无阻隔地直接照射到地面。
在进行第六次尝试之前,他再次检查了一遍自己的装备:一个小而简陋的指南针,半壶水,一包压缩食物,一盒生物工程器械,还有那些比水和食物更重要的金属罐。
这个时候她一定已经发觉了自己的逃逸,时间不多了,接下来的事情,就是躲进前面的那个岩洞,避开追捕,把这些金属罐带出去。外面肯定还有没有落入拯救教团之手的地下城存在着,他必须把复苏的种子带给他们,阻止她的那个可怕计划。
他走出阴影,被烈焰灼烧的感觉再次笼罩住了整个身体,汗水从毛孔里艰难地挤出来,还没掉落在地,便被高温蒸发。短短的几十米距离,他似乎用完了一生的力气,身体仿佛不再属于他,只剩下系着金属罐的带子沉重地扯着他的手,拉扯着他仅有的知觉。
他看见了他那匹死在末日之战中的黑色骏马,奔驰在沙漠的尽头,然后更多的幻象陆续出现了,有一汪清泉,有海边的木椅,有静澜喜欢画的那座山里的景色,还有更多不合逻辑的,甚至是荒谬的东西。
这个时候他的真正意识开始更醒了,“这一切都是梦…..”一个声音在冥冥中告诉他。于是世界一下子失去了真实感,变得扭曲起来,又像隔着一层雾似的无法看清。
潘古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