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密布,暴雨如注,虽是刚过午时,却像临近夜晚一般阴暗。
密集的雨线击打在荒原上,发出隆隆巨响,如同九天的瀑布冲落人间,无数人就在这暴雨中殊死厮杀。
兵器碰撞,战马嘶鸣,一具具人体因为受到击砍而碎裂,鲜血从裂口里大量喷溅出来,随即被雨水冲刷稀释,融入土壤里,将整片荒原都蒙上了一层淡淡的血色。
“铿!”
一名年轻战士在千钧一发之刻翻身避开战马的冲撞,同时左手铜剑架住骑士凌空下刺的铁枪,武器相击的瞬间,他闪电般反手卸力,铁枪贴着剑刃“刺啦啦”滑落,年轻战士立刻丢开剑,抓住枪杆往后一扯。奔马巨大的冲力几乎使他的肩膀脱了臼,但也使得骑士失去平衡跌落马背。一击得手,年轻战士猛扑上前,用膝盖抵住骑士的胸口,右手短刀直切咽喉。
锋利的刀刃轻易地划开皮肉,被割断喉咙的人痛苦地伸长脖子,但再也吸不进一口空气。血如泉涌,生命随之迅速消散。
年轻战士气喘吁吁地站起,一个立足不稳差点跌倒。他早已筋疲力尽,手臂和大腿多处受伤包扎,背上还用布带缚着一个断臂的男人,更增加了行动负担。但他丝毫没有丢下这负担的意思,反而先小心翼翼地伸指探探断臂男人的鼻息,这才低头看了一眼死去的对手。
那骑士仰躺在他脚边的草地上,铁盔在跌落时甩脱了,披散的黑发下露出一张略带稚气的苍白面孔,已经因为死前的惊恐和痛苦而扭曲成一团了。这张面孔是如此年轻,如非那双失去了生命气息的眼睛里杀意仍未完全褪去,几乎无法令他相信这个还只能称之为少年的对手竟是一名杀人如麻的虎豹骑。骑士的一只手仍然紧握着铁枪,另一只手抬在胸前,正捏住一个挂在颈间的小木人。那是一个妙龄少女的木像,虽然沾满血污,但能看出雕刻得很精细,也许便是他远方爱人的肖像。
可是这位少女知道日思夜盼的情郎已经倒毙在南方的荒野里,再也没法回家了吗?年轻战士轻叹一声,心里没有杀死敌人的喜悦与快意,只有一片悲凉。
两军激战的声音盖过暴雨的轰鸣,直灌入耳,他茫然举目四顾,到处都是地狱般的杀戮景象,倒下的有敌人,也有同伴,尸横遍野。这是一场步兵突破骑兵防线的战斗,进攻的一方已明显不支,在战场的最前端,豪勇的虬髯猛将正与敌方大将决战,一杆丈八蛇矛、两把宣花大斧,直杀得风云变色。无数兵士的目光注视着这两个杀神,主将胜、全军生,主将败、全军死。
但对于背着断臂男人的年轻战士而言,生只是代表着暂时逃出一处死地,也许很快就会被卷进另一处死地。
黑云在头顶上方卷成一个巨大的漩涡,仿佛厄运的巨眼,冷冷地俯视着他。在此之前,仅仅二十个日夜,他便经历了许多常人无法想象的恐怖和绝境。
多少次死中求活,却如同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牢牢地抓在了掌心里,无论怎样挣扎,都无法逃脱。
脑里的记忆、身体的伤痛和眼前的一切都是如此真实,但他仿佛在做一场最虚幻的噩梦。真实与虚幻互相交织,形成了眼前这个似是而非的世界。他其实不是一个战士,虽然他穿着战士的衣甲。他甚至根本不属于这里。
对于这个世界,他只是“参与者”其中一人,就像被卷进漩涡里的一只小小蚂蚁。
一切,都从那一天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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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古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全黑了。
身边的木几上点着一盏小小的油灯,摇曳的火苗似乎随时都会熄灭,屋子里比外面亮不了多少。
潘古直起身来,这是一间极为简陋的低矮茅屋,房梁是几根大木椽,椽尾焦黑,橡是不久前才被烧过,一些儿臂粗的树枝以木椽为梁,草草搭建起房子的框架,铺成屋顶的茅草很薄,可以透过缝隙隐约看见星光,屋子里除了他身下的这张草床和点灯的木几,便什么陈设也没有了,灯光照不到的地方黑洞洞的。
他扫视一圈,最后眼睛落在油灯下摊放着的一张图上,这是一卷陈旧破损的绢纸,上面以图形标示有山川河流,是一张地图。定睛看去,图上还用小篆写着地名,上方写着“樊城”的地方有一个红笔画成的圆圈,下方写着“长坂”的地方则用红笔画了个叉。除此之外,整张图再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了。
这是什么意思?潘古愣了半晌,待脑中的迷雾渐渐散去,便开始思索身在何处、发生了什么事。这一用脑子不打紧,太阳穴突突直跳,头痛了起来。潘古用手捧住头,但疼痛还是像一股不断变宽的洪水,势不可挡地蔓延了整个脑袋,伴随着头痛,一个个鲜活的面孔和熟悉的名字开始在记忆最底层的泥潭里若隐若现,却无法清晰起来,就像滑溜的鲶鱼一样,总是在快被捕捉到的一瞬间突然从手中溜走。潘古努力地想把那些零散纷乱的记忆碎片抓住、串起,但一无所获,仿佛是脑里储存记忆的那个档案柜被谁粗暴地破坏了,弄得纸片满天飞,他好不容易才从中找到自己的名字。很快,一股巨大的疲惫感汹涌袭来,使他不得不放弃了回忆。
“你醒了。”
一个冷冽的女声在耳边响起,潘古抬起眼睛,一名白衣女子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茅屋中央。
白衣女子的全身仿佛被一团光华包住,身体轮廓朦胧得如在雾中,她有一张极其吸引人的脸孔,不论是充满生机的黑色发丝,富有光泽的鲜润嘴唇,还是柔嫩白皙的皮肤,无不在夸耀着主人的年轻美丽。她就站在他眼前,冷冷地看着他。
潘古由衷地欣赏着这张脸,不知不觉间,记忆里的某个地方似乎被触动了,另一张女人的脸在脑海中浮现出来,与白衣女子的脸慢慢重合。两张脸几乎一模一样,只是脑海里那张脸的左眼边多了一颗痣,嘴角上多了一抹坚毅的微笑,一抹让他觉得无比亲切的微笑。
“澜……”他呆呆地凝视着她,丝毫也没有发觉自己在心里念出了这个字。
白衣女子面无表情,黑眸如同空灵莫测的星空,没有一丝感情的波动。看了潘古良久,她拿出一个小巧的金属扁块,放在油灯旁。
“这是主人要交给你的东西。”
扁块的表面黑得诡异,在油灯下也反射不出一丁点光线。潘古张口欲问,那个白衣女子的身影竟已经不在。茅屋的门还关着,但屋里再看不到一个人影,她就那么凭空消失了,和出现时一样突然,毫无声息。
潘古简直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发疯了,不过木几上的金属扁块还在,他迟疑着伸手拿过,细细端详。入手处冰凉光滑,还好,不是幻影。扁块的做工极其精致,看不出质地,只能从贯穿中部的细微接缝分辨出它或许是一个容器,一只盒子,但潘古翻来覆去地摆弄了半天,也找不到开启它的方法。
一声轻微的“咔嗒”声在潘古脑中响起,又仿佛是从某个遥远的地方发出,随之,茅屋的门悄悄地自行打开了。如同突然打开了罩住茅屋的一口大钟,无数外界的声音一下子灌进原本寂静无声的屋子。潘古诧异地抬头张望,马蹄声中,数支火把流星般从门外划过,有人高声叫道:“曹兵将至,孤城不可久守,愿意跟随皇叔的百姓,便一同过江!”。潘古一惊,忙把黑盒塞进怀里,起身出门查看,那几人已策马去得远了,火把在街道远处的夜雾里摇动,他们还在反复高喊,声音渐不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