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征粮,征粮的就到,似乎是知道百姓们都要“看看”自家的粮食,赈粮兵卒推着粥车的身影还在远处晃动,另一帮兵卒就不知从哪里涌了出来。这帮兵卒手拿粮袋、拉着空车,5、6人一组,逐家逐户地搜问,中间还有零星的骑兵巡视监督,不是征粮的又是什么。
那些正在把粮食藏起来的百姓哪里料到皇叔会来这手闪电行动,想挖坑埋粮的才挖出来两抔土,粮袋还摆在一边;想把粮食混藏在行李中的才刚刚把粮食解开往行李袋中倒。但征粮兵卒到得迅速,这下子反而全都漏了馅。不少人情急之下便想把粮食藏在自己身上,留的一点是一点,结果还闹了笑话——有人把一袋麦子藏在衣裳里,裹在肚前装胖子,全然不顾自己的脸和四肢瘦得像麻杆;有人干脆把粮食藏在裤裆里,但又贪心地藏了一大袋,兵卒看到他裤裆鼓鼓囊囊,出其不意“啪”地一脚踢在上面,那人还不晓疼痛,半晌没有反应;更有那些把干饼藏在鞋里拿出来时已经臭烘烘不能入口的、把太多米灌进棉衣里子结果坠破了棉衣的……诸如此类的滑稽怪事在南行队伍中各处上演,此后被当做笑话口耳相传,颇为军民们解了一阵子行走山路的闷乏。
最高兴的还是那些在襄阳以南加入队伍,又没有携带粮食的百姓,本来这两天赈粮不够吃,那些携带了粮食的百姓私下里开小灶,他们只能饿着肚子郁闷地干瞧着。这回可好,皇叔收走粮食再重新分配,大家又回到了同一条贫富线上。于是这帮百姓不仅幸灾乐祸不说,还主动向征粮兵卒举报:“那边的梁麻子把粮食都藏在那个树洞里了”、“朱九斤偷偷把鸡藏在棉衣里了”、“陈二皮的被子里夹了几张饼”之类,只可怜那些辛辛苦苦把粮食肩挑背扛了这么些天的人,早起晚归种出的粮食一路上留着舍不得吃,却一下子变成了泡影,于是有贿赂的、有哀求的、有哭闹的、有骂娘的,征粮队所到之处,一时间鸡飞狗跳。
潘古怀里的饼本就不多,贴身藏着倒不虞被看出端倪。他在一棵树边静静地坐着恢复体力,一边看着眼前的征粮闹剧。一个膀大腰圆的征粮兵卒经过时瞧了他一眼,大概是见他孤身一人,明显身无长物,也就没有过来搜问。
四周都在喧闹,但潘古脑里仍然浑浑噩噩,仿佛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一半是整晚没睡的疲倦所引致,另一半则发自他一直以来的心态。
他知道自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也没有融入这个世界的打算,因此对身边的一切不自觉地采取了一种旁观的态度。张震鸣固然可恶,但他所讲述的“时间场景论”却确实可以解释在这个世界中遇到的一些难以理解的现象。于是那晚过后,潘古便在潜意识中把所遇到的人当作了场景内的某种摆设,没有采取一个明眼人所应采取的行动,比如说,下决心挽救自己和别的什么人。
不远处一个女人撕心裂肺地大声号哭,吸引了潘古的注意力。那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衣衫褴褛,裙脚边放着个襁褓,刚才经过的那大个子兵卒正从她手里抢夺一个半大的粮袋。妇人两手死死抓着袋子边缘,脸上涕泪纵横,兵卒力大,也不放手,把她扯得几乎在地上拖行。
潘古看了一眼便垂下了头,这些人只是场景中的摆设而已,不是真的人,他暗暗告诉自己。
“军爷、军爷,求求你,这袋米是留给孩子的啊!”妇人声嘶力竭地哭喊。
大个子兵卒却丝毫不为所动:“孩子可以吃奶!”
“可是奶不够,孩子只能喝米粥啊!求求你,求求你!”声音越发凄惨。
潘古不禁抬起头来,这妇人面黄肌瘦,胸脯瘪瘪的,想来也是几天没吃饱,奶水当然是不够的。
她不是真的人,她不是真的人,不要把自己扯进危险,不要把自己扯进危险,潘古在心里反复默念,身子还是一动不动,却没有发现自己双手的指尖都几乎掐进了手心里。
“放手!皇叔要用这些粮食去救更多人!”大个子兵卒不由分说,猛劲一拉,把妇人甩倒在地,女人的指甲也断了两片,粮袋上染了殷红的血迹。
【去救更多人】
潘古脑里轰地一响,是的,这句话他曾经听过,眼前的这个场面他也似曾相识。那同样是一个母亲,从两名戴着金属面罩的男人手里抢夺自己的孩子。
【求求你们,这孩子是我的命根子】
【放手,这是为了拯救更多人!】
那母亲的哀容历历在目,意识仿佛变成了一个空荡荡的大厅,只剩下这两句话在当中反复回荡,随即,疼痛的洪水再次冲刷而来,把脑中刚刚浮现出的画面冲碎带走,一切重归混沌。
潘古咬咬牙,扶着还在抽痛的额头站了起来。那大个子兵卒甩开妇人,拎着粮袋正要走,女人从地上爬起,疯了一般地返身扑上,狠命抓住兵卒的脚踝不让他离开。兵卒一脸恼怒,嘴里骂着就势一脚回踹在女人的胸口。为防磨损,步卒的鞋底都是加钉了铜掌的,这一下立刻把她踹得伏倒在地不动了。
“把米还给她。”
“啊?”大个子兵卒循声看去,见是一个满脸灰土、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年轻百姓,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转头欲走。
“把米放下!”声音中多了一分不容抗拒的意味。
大个子兵卒先是愕然,搞清楚状况后嗤笑一声,索性走到那年轻百姓身前,笑问道:“你饿糊涂了?”
站在面前,才发现这兵卒比自己几乎高出一个头,体型更是大上了整整两圈,潘古握紧拳头:“把米……”
刚刚开口,大个子兵卒全无征兆地抬脚就朝潘古下腹踹来。潘古一闪身,用大腿肉厚处硬扛下这脚,顺势欺身把这腿顶开,顶得大个子兵卒失去了平衡,同时拳头已经重重地轰在了他的左眼上。那兵卒哎呦一声丢下粮袋,捂着眼睛跌退几步,好不容易站稳脚,抬头惊讶地看向潘古,似是没有想到这个不起眼的瘦弱百姓还竟敢反抗。
潘古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大个子,血液在全身汹涌奔腾,肾上腺素的急速分泌使得他的身子在微微颤抖,大腿上挨了重重一脚的地方也不觉得疼痛。对方踢出那一脚时,身体自行避开了要害,又还击一拳,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却是在几乎无意识的状态下完成,直到现在,潘古自己都难以置信。这是潘古在这个世界里醒来之后第一次与人动手,而此前他也并没有任何关于格斗的记忆。就与被押去张震鸣营寨时所使用的骑术一样,大概他曾在某个时候掌握过某种格斗技能,虽然与记忆一起潜藏在意识最深处,但关键时候就会自然而然地使用出来。
骑术、格斗、那些支离破碎的离奇画面……自己失去记忆前到底曾是一个什么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