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在大群百姓里,看着一张张形貌各异的面孔,潘古下意识地想从中找到黄力和乔蓝,甚至是那光头和白种妇女,但一无所获。转念一想,那光头举止粗鲁触怒了张震鸣,说是放回来,大概暗地里早已被杀掉了。横亘在张震鸣营寨和大路之间的这片树林如此广阔,黄力和乔蓝也不一定能活着走出来。
天色黑了下来,南行军民却没有丝毫扎营休息的意思。潘古很快留意到,与他离开之前不同,所有人都行色匆匆,焦急之色溢于言表,人群里偶然可以看到身着刘备军衣甲的士兵,空着手,零零星星地与普通百姓混杂在一起,而原本不时从大路两边驰过的骑兵则几乎没影了。尽管如此,偶然响起的马蹄声还是让潘古心惊肉跳,不过还好,出现的骑兵背上都插着代表斥候身份的小旗,不像是张震鸣派出搜捕他们的人。
寻了个机会问起身边的百姓,原来这天是军民们从襄阳南下的第九天,掐指算算,潘古在那片树林里竟昏睡了一天两夜,幸亏未曾在那林子里看到什么野兽,不然说不定早已被吃掉了。又听到这天早晨传出的消息,曹操占领樊城后,一把火将全城烧成了平地,狗也没逃出来一只,还有一枝曹军骑兵已经南渡汉水,正在高速追杀而来。与以前不同,这次刘备迟迟没有出来辟谣,看来曹军逼近的事情是事实无疑了。因此百姓们都慌了手脚,争先恐后,生怕落在最后变成曹军的刀下亡魂。
直到午夜,这条向南涌动的人流仍没有一丝停顿。星月无光,无数人在暗不见五指的黑夜里默默地行走,星星点点的火把光芒在前方道路尽头隐隐摇曳,成为了指明方向的路标。潘古身边,一个捱不住疲倦的小男孩被父亲背在背上,早已睡着了。看着男孩沉浸在梦乡里的稚嫩的脸,潘古想起李老贵和费楚两家,那两家的三个孩子不知现在怎样了,自己被骑兵带走后,大概会难过一阵,不过孩子处在容易忘却的年龄,很快又会恢复那样活蹦乱跳的样子吧。
即使是这样,潘古也没有寻找李老贵和费楚的打算,虽然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那两家人是消弭他孤独感觉的仅有的存在,但在二十万百姓的茫茫人海中,去寻找这么几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何况,张震鸣也会考虑到他回去找李老贵的可能性,搜捕他的重点也许就放在那儿。
“爹,我冷……”趴在父亲背上的小男孩大概是被冻醒了,揉着惺忪的睡眼,含糊不清地呓语。
气温确实很低,潘古下意识地抱紧了肩膀,却见那父亲从背上解下孩子,一手脱下自己的棉衣,罩在孩子崭新的小棉袄上。
棉衣下面只有一件打满了补丁的无袖单衣,皮肤骤然接触到寒夜里冰凉的空气,那父亲冷得全身一抖缩,见潘古在旁看着自己父子,不好意思地笑笑,重又把儿子背回背上。
对于儿子瘦小的身躯,父亲的棉衣就像一床温暖的被子,小男孩舒舒服服地睡了一阵,又叫起来:“我的肚子好饿,爹不是说晚上就有姓黄的叔叔送吃的来吗?怎么现在还没来?”
这父亲背着孩子单独行走,两手空空,看起来没有携带什么行李,估计一路走来就是靠刘皇叔赈粮糊的口。潘古暗笑,孩子不懂事,竟然把皇叔理解成了姓黄的叔叔。只不知道刘备上一次赈粮是在什么时候,大人忍得饿,这么小的孩子却不忍得。
父亲放慢了脚步,为难地说:“乖,再忍忍,天一亮就一定会有吃的了。”
孩子不依不饶,不停地喊饿,那父亲脾性温和,对孩子不打不骂,既然哄也没效果,又无法变出吃的来,只得无奈地闷着头走路。小男孩喊了一会不见反应,哭闹起来。想来是父亲往常有些溺爱,对他的需索总尽量给予满足,这回不能满足了,就无法适应。
突然间背上的哭闹停止了,父亲诧异地回过头,却见儿子正捧着一张干饼,大口吃得香甜。“不哭,不哭”,满脸和气的年轻人在一旁轻轻地抚mo孩子的头。
“叔叔给的饼?”
孩子点点头,眼睛还盯在饼上。
“你拿了叔叔的饼,叔叔吃什么?爹是怎么教你的?”父亲训斥道。
孩子委屈地看了父亲一眼,嘴里丝毫未停,转眼一张饼就吃得所剩无几了
那父亲无可奈何,嘴唇嗫嚅着,在单衣的腰间摸索了一阵,掏出几枚铜钱,递给潘古。
潘古想了想,还是接过了铜钱,虽然在这荒山野岭的逃难处,铜钱对他来说毫无意义,但多少能使这位接受施舍的父亲心里好受些。小男孩吃完饼,又悄无声息地睡了,小小的嘴角向上翘着。对幼小的孩子来说,吃得饱、穿得暖,睡在父亲温暖的脊背上,便是幸福,父亲看着酣然入睡的儿子,纵然自己还在挨饿受冻,眼神里也尽是满足。潘古知道,在这一刻,对这一对父子而言,已经获得了完整的幸福。
“你们是襄阳人?”潘古问。
“嗯,襄阳城南的魏沟村,我叫魏三,你以后路过那里一定要来我家坐坐。”忠厚老实的父亲兴致勃勃地邀请潘古,显然认为这次只是跟着刘备暂时出来避难,将来等曹兵走了,必定还要回家的。
“……别再跟着往南走了。”
“啥?”
“回家,南边有危险。”
“你瞎说什么,北边才有危险,曹兵在后面呀!”魏三惊讶地看向潘古。
“相信我”潘古从怀里又掏出一张饼,“走小路,遇到有人的地方就去求点粮食,带着孩子回家。”
魏三说什么也不收这张饼,疑道:“可是大伙都在跟着皇叔走,走了这么些天,应该快到江陵城了。”说着,脚步反而快了许多。
再费口舌也是无益,潘古暗叹一声,想来大多数百姓都与魏三一样,觉得跟着皇叔、跟着大伙总没错,连江陵城有多远都不知道,更不知道自己日后会面临着什么样的命运。他把饼收回怀中,借口要解手,走到路旁的荒草丛里,离开了这对父子。
他对改变这对父子的命运无能为力,更不忍心再与他们同行,目睹迟早将会发生的惨剧。他突然有种冲动,想要自己逃走,脚下无意识地走了几步,草丛外无尽的黑暗又让他退缩了。就算逃,能逃去哪里呢?从襄阳南下9天,现在附近都是渺无人烟的荒山野岭,更何况他是“参与者”,眼下的“任务”是活着到达长坂,他不愿像张震鸣所说的那样,躲在一个地方“莫名其妙地消失”。
想到此处,潘古发觉自己的胸膛里正酝酿着一股暖流,有一种奇异的麻痒感。拉开衣领一看,排列在胸椎处的七颗珠子中,上数第三颗似乎比其他六颗要亮一点,微微地发着光,传来麻痒感的部位就在这颗珠子下面。潘古犹豫着伸出手指去触碰这颗珠子,还没碰到,微光与麻痒感突然一齐消失得无影无踪。潘古骇然失色,又等了一会,灰色的珠子再也没有出现一丝发光的迹象,仿佛刚才只是一场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