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在夜空中悄然升起,庞大的军队终于在黎明前踏上了东渪的土地。
这里,对于西荆的士兵们来说,既是终点,也是起点。
是这次行军的终点,是这场征战的起点。
如果说未过曲迈山时,他们感受到的更多是在自己的土地上的安定,那么现在站在这片并不属于自己的陌生土地上,他们能清楚地感觉到体内那亘古流传下来的带着掠夺与侵占的血液已经不可抑制地沸腾了起来。
只有一个人除外。
巨大的戎车依旧一刻不停地前进着,车内,此时除了昭景和姬傲,又多出了三个人。
其中一个昭景认识,是左丞相傅叔平。
傅叔平在看到昭景的时候也很是诧异,继而毫不避讳地向姬傲提出了让昭景回避的要求。姬傲却只是淡淡地说了句‘不必’,语气虽轻却透着不容置疑的肯定。
不过昭景还是识趣地坐到了一边。
“大王,前面再有不到十里便是东渪边境几座大城之一的僮城。”一个看上去四十岁上下,长了一脸络腮胡子的男人将羊皮的卷轴在车内的桌案上摊开,指着上面的一个点道。
姬傲点了点头,问:“司徒迦南的人呢?”
白衣的少年安静地坐在窗边,姬傲的声音不大,但他却能听得清晰。
男人将手指移动到紧挨着的另一个点上,道:“司徒将军的人马现在就驻扎在离僮城不远的容城外。”
姬傲略微沉思了一下,问:“现在这两城有多少东渪的人马?”
窗边的少年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另一个稍显年轻的男人道:“僮城有萧卿带领的近十万人马。容城的话。。。因为是个小城,大约只有不到五千人。”
“东渪王亲率的大军现在到哪了?”
窗边的少年肩膀猛地一颤,扭头向着这边看过来。
“回大王,东渪王的大军今日已经过了定安关,”年轻的男人一指图上离僮城东面不远的另一个地方,继续道:“如果照这个速度,明日晌午之后就能到达僮城。”
似乎除了姬傲,其余几人都没有注意到那个坐在车窗边的少年也在竖着耳朵听着他们的谈话。
“大王是先去僮城还是。。。?”一直没有说话傅叔平终于开口。
姬傲单手撑住下巴,沉吟了片刻,道:“既然司徒迦南已经在容城,我们没什么必要过去了,传令下去,大军直接向僮城进发。另外,叫司徒迦南立刻解决了容城的事来见本王。”语毕,眼角却似不经意地向着窗边瞥去。
车内的三人领了令,行礼之后便渐次退了出去。傅叔平走在最后,临出车门时,却是意味深长地回头看了一眼坐在窗边的少年,眼神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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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如水银般静静地流淌在僮城的街道上。
顺着这条城内的主街望过去,街道的两侧仿佛被人用巨大的黑布笼住了一般,看不到一丝的光亮。而此时城内唯一有亮光的地方,便是街道的尽头那个如突然侵入的怪兽般盘踞在城内的巨大的营地,显出与这边境城镇的格格不入。
空气中突然传来一声马的嘶鸣,那声音清亮,仿佛是要将这城镇中凝滞的夜色撕裂开一般。
随着那声音的响起,无数马蹄冲过城门,踏上僮城的街道。
“将军!将军!!”
一个士兵连滚带爬地撞进萧卿的营帐,嗵的一声跪在萧卿脚下,背部因为喘息而剧烈地起伏着。
萧卿皱起眉,问:“什么事?”
“将军。。。”士兵抬起头,脸上的表情说不出是兴奋还是痛苦般的扭曲着:“来了。。。来了。。。”
“什么来了?”
士兵猛咳了几声,终于大声地喊了出来:“大王的军队,来了!!!”
马蹄在夜色中踏出阵阵飞尘,萧卿快步走到帐外时,看到的便是黑夜中仿佛从天而降的无数人马停在营地前,而为首的那个男人,脊背挺直地端坐在马上,一向温润的脸上因为日夜兼程而略显出疲惫的神色,在昏暗的光线中却依旧威严宛如神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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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臣萧卿拜见大王。”营帐中,萧卿跪在地上,微微抬头看向座上的男人。
到现在为止,他都不太敢相信,原本以为最早也要明日才能到达的东渪王的军队,竟然奇迹般的出现在自己面前。
原本,他已经做好了今夜死守僮城的打算。
殷昭烜坐在营帐内,一路上都紧锁着的眉却丝毫没有显出舒缓的样子。
萧卿突袭失败,梁修被擒。边境的消息一道接着一道地传来。殷昭烜带着五十万的兵士,快马加鞭,一天之内狂奔了近百里,终于在夜晚结束前赶到了僮城。
但是他也清楚地知道,此时,就在僮城的另一个方向,西荆的大军也只剩下不到十里的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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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大的戎车终于缓缓停下。昭景掀开帘子,映入眼帘的是夜风中高耸着的城墙和紧闭的城门,城门上,刻着被时间冲洗得略显得斑驳的两个大字——僮城。
周围的一切都异常的陌生,但却似乎也透着些微不可查的熟悉的气息。
这里是东渪,是他的国家,是他曾经朝思暮想着想要回来的地方,但却从没想过,自己会是以这样的方式回到东渪。
姬傲自车中站起身,看了昭景一眼,嘱咐道:“呆在这里,别离开。”然后径直走出了戎车。
昭景坐在车内,蜷缩起身子抱住双臂。将头深深地埋进臂弯中。
他不想再去看车外,也不想听到外面的任何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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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王!西荆的军队已到城外!!”
随着前来回报的士兵略显的慌乱的声音,殷昭烜自座上站起,扫视了一眼站在帐内的几人,声音低沉却透着不容置疑的肯定:“传令下去,全军备战。”
城外。
“主人,东渪王已于今夜到达。”狼牙一身黑衣,垂手立在姬傲身侧,声音依旧是毫无起伏的语调。
“已经到了?”姬傲微挑起眉,目光投向不远处那漆黑高耸的城墙。
殷昭烜的动作还真快。
身后突然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狼牙的眼神微微瞬了瞬,下一秒,便已经消失在夜色中。
“大王,”
姬傲闻言向后看去,来人正是方才在车上的三人中那个络腮胡子的男人。“要趁夜攻城吗?”
姬傲沉吟了片刻,再将目光转向紧闭着的城门和沉寂的仿佛死了一般的城镇。微锁起了眉,沉声道:“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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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城郊外。
司徒迦南放下手中的信纸,收敛起脸上的笑意看向帐中一身黑衣的来人。顿了顿,问:“你是什么人?”
“执金卫。”狼牙直视着他,不管是从声音,还是表情,都看不出一丝的情绪。
司徒迦南的脸上迅速地闪过一丝惊异,却又很快恢复平静。
“你叫本将军如何信你?”
执金卫,这个名字在西荆几乎无人不知,然而却从来没有人见过他们,或者说,见过的人大部分都已经死了。就连司徒迦南,也只知道这是一支由姬傲亲自培训出来的秘密部队。他们只听命于姬傲,而他们所说的话所做的事,也直接代表着姬傲的意示。
“将军不信也罢,主人的意思已经写得很清楚。”狼牙仍旧是不带着任何语气地说道,语毕,转身走出营帐。
自始至终,那张如同冰雕般的脸上都没有任何表情的变化。
男人走后,司徒迦南坐在帐中沉思了许久,继而扬声道:“来人,传我命令,明日一早都给我收拾好东西去僮城!”
在听到帐外士兵的回应之后,司徒迦南心念一转,突然想起了另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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僮城,城外。
突如其来的声响使得车内蜷缩着的瘦削的身影猛地一震,但少年非但没有抬起头,反而用手将自己的脑袋死死扣住,抱的更紧。
随着外面传来的嘈杂的声音越来越大,也不知是车子在震动,还是少年本身就在剧烈地颤抖着。
鼓声,车轮声,马蹄声,利器的碰撞声,人们的嘶吼声。。。这些声音混杂在一起,喧嚣着翻滚着挤进昭景紧紧捂住的耳中。
不知道过了多久,似乎只是一瞬,也似乎是千万年那么长,车外的声响渐渐小了下来。
昭景动作缓慢地从臂弯中抬起头,俊俏的脸颊早已白的找不到一丝血色,抑制住心中翻滚着的恐惧,昭景伸出的手却还在微微颤抖着,缓慢地掀开车帘的一角。
微凉的夜风从车外透进来。昭景整个人伏在车窗边上,透过微掀的一角向车外看去。
巨大的戎车此时停在僮城城门外不远处的一个略高的土坡上,而那土坡的下面,是昭景这辈子都难以忘记的如同地狱般的景象。
这是黎明到来之前最黑暗的那半个时辰,天上甚至看不到一颗星,漆黑的夜幕如同铁一般笼罩在每个人的头顶。然而就在昭景的脚下,僮城城门外的一大片空地上,无数身披着盔甲的士兵高举着火把,摇曳的火光将他们手中挥舞着的长剑映出诡异的猩红。
昭景分不出哪些是西荆的士兵哪些的东渪的,他能看到的,只是无的黑影拥挤在一起,近乎疯狂地挥动着手中的凶器。不断有人影倒下,甚至能看到迸溅到空中的血肉。火光下,是一张张沾满了鲜血的狰狞面孔,那本应该是属于人类的五官,却诡异地扭曲着,如同从地下爬出的厉鬼。
夜风呼啸着从他们头顶卷过,将那些如同鬼魅般的撕心裂肺的吼叫带向远方。
然而就在离昭景较近些的地方,一个挺拔的身影迎着凛冽的夜风策马而立,同样安静地看着脚下混乱如同修罗场般的厮杀。
男人端坐在马背上,脊背挺直。身上的战甲在夜色中泛着凌人的寒光,风吹起男人那黑如墨色的发丝,暗红的战袍在夜风的鼓吹下猎猎作响。
男人一动不动地看向前方的战场,火光将他的下颚勾勒出倨傲的曲线。他就如同黑夜中高高在上的神祗一般俯视着脚下的土地,棱角分明的侧脸露出淡然沉稳,却又寒气逼人的表情。
昭景僵直着身体看着那个分明熟悉的身影,却突然觉得异常的陌生,甚至是。。。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