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怀诚刚来这个北方城市没多长时间,从小生长在江南的他,这回着实见到了北方的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半尺厚的大雪将一切覆盖了起来,那红的绿的黄的灰的,转瞬之间变成了白色,似乎神州大地进行了一次彻底的革命,将那一切的污秽消灭的干干净净。
徐怀诚身材高大健壮,浑没有江南的纤细娇嫩,皮肤也甚为粗糙,尤其是那一双手,骨节突出、青筋纠结、大如蒲扇,看起来颇为扎眼,似乎轻易的就能扭断人的脖子一般。
所以他总是习惯于将双手拢在兜里边,以免惹来突兀的目光。
他是来这里上学的,今年刚刚考上这北地首屈一指的大学,但这几个月里也没怎么逛,以至于除了学校周围的方圆数里,其他地方还要看地图,否则就要迷路。
徐怀诚家境不错,父母是改革开放第一批富起来的人,三十年的打拼挣下了偌大的家产,即便在富裕的J省也能叫得出名号。
但财富并不一定能够带来家庭的温馨和睦,农村的爷爷是老红军,戎马半生,耿直无私,他看不惯儿子儿媳为了钱财苟苟钻营,按他的话说,这在毛主席的时候,早就拉出去毙了。于是他执意将长孙留在了身边悉心调教,直到自己老的干不了农活儿为止。
当徐怀诚和年迈的爷爷从乡下被接到富丽堂皇的大城市的时候,老爷子一个人独居一间偏房,屋里只是一床一桌一椅,再无其他。
被爷爷一手拉扯大的徐怀诚,也继承了他的性格和人生观价值观,也越发在这个家里过的不舒服,更加之家里还有个弟弟,自己便更加边缘化了。全家算上主人仆人几十口子都围着弟弟团团转,每人都知道小的才是少爷,而大的只不过是乡下来的穷小子罢了,没准儿是个私生子,甚至或许是老爷子收养的,根本没有徐家的血脉。
徐怀诚表面上毫不在乎,其实心里涩涩的难受,但时间长了也就适应了。他并不贪图财富和地位,对于父亲事业上的事儿从来不过问,也免得越来越像父亲的弟弟心中起疑,最后闹得兄弟不睦。
高考前的一天早上,爷爷重病,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拉着他的手,语音低弱但坚定:“诚子,爷爷怕是不行了,可惜没看见你娶媳妇,到时候你可记得给爷爷上柱香。”
徐怀诚眼睛含泪,重重的点点头:“嗯!”
爷爷哆哆嗦嗦从怀里掏出个塑料包,就是那种奶粉包装袋,后来用做旱烟袋的那种,里边细致的包着一个存折。
“诚子,这里头是政府这些年发给我的补贴,五万多,不少呐,我都存着给你娶媳妇——诚子,你把我火化喽,骨灰撒在咱老家后山上——”
“嗯——”
“诚子,你要记住,为人要正,立身要直,仁义礼智信,要牢记心间——咱老徐家的传承就靠你啦——嘿嘿——嘿嘿——”
爷爷抚mo着孙子那双骨节突出、筋肉纠结的大手,嘴里嘿嘿笑着,眼里透着生命最后的光彩,然后悄无声息了。
徐怀诚泪如泉涌,却讷讷无声,他牢牢抓住爷爷那双同样骨节突出、筋肉纠结的大手,试图抓住那渐渐失去的温暖。
他知道爷爷所说的传承是什么,老徐家数百年来风风雨雨,富贵过也落魄过,但唯有一样东西口口相传延绵不绝,那就是这祖传的手上功夫,老爷子当年就是靠着这双手有惊无险的走过了几十年的战争岁月。如今爷爷这一走,续接香火的责任就落在了徐怀诚的身上,至于他的父亲,则对这种东西不屑一顾,年轻时候受不了苦,如今更是把金钱富贵看做最重要的东西,这祖上的传承早就忘得一干二净。
据爷爷说,徐家这门叫做“合盘掌”的功夫最早不是徐家的,而是清初时候从一个侠客那儿学来的。传说这位大侠能够吞吐飞剑、御风而行,这“合盘掌”不过是随意传给弟子的拳脚功夫而已,却已经是天下间少有厉害的功夫了。
不过传说归传说,徐怀诚对于飞剑之类是一点儿都不信的。封建迷信都被打倒几十年了,什么神仙鬼怪之类在神州大地被扫荡一空,即便真的有恐怕也顶不过枪子儿,老爷子身上的累累伤痕就是明证,再好的功夫也抗不过火器。
但徐怀诚对武术可是打心眼儿里痴迷,游侠儿仗剑走天下的生活是他最向往的,大丈夫就应当如爷爷那样征战沙场、除暴安良,哪怕抛头颅洒热血也在所不惜。
爷爷死后,父母弟弟等等匆匆赶来,倒也是颇为落泪悲伤。父亲感叹的说:“老爷子前半生无福可享,后半生儿子有出息了却不肯享——好在我已经给您修了最好的阴宅,让您在身后享尽荣华富贵,也保咱老徐家世世代代繁荣昌盛——”
徐怀诚在后边皱皱眉头:“爹,爷爷有遗嘱,死后火化,骨灰撒咱老家后山上。”
“什么?”徐望山倏得扭过头来,眼睛一瞪,“小孩子家懂得什么?这儿还没你说话的份儿!”
徐望山旗下偌大一个财团,平日里说一不二,早就养成了一股夺人之气。平素手下人见了他连大气都不敢喘,更别说有人顶撞了,因此听见素来不讨喜欢的大儿子这样说话,马上就沉下了脸。
徐怀诚脸上没什么表情,也没有看父亲咄咄逼人的目光,语气平稳的说:“这不是我说的话,是爷爷的遗嘱——死后火化,骨灰撒咱家后山上。”
“哼!我怎么不知道有这么个遗嘱?”
“爷爷临死的时候你们都不在。”
徐望山面色稍露尴尬,摆摆手:“行了,不要再说了,我刚刚参加省里组织的一个会议——这事儿就听我的,老张,你负责操办丧事,要大办,官商两届的人物都要请到了,不要坠了咱徐家的身份,一切花费直接从集团账上领。”
背后徐望山多年的得力助手应了一声:“您放心吧董事长,一切交给我了。”
可没等他们有所动作,只见徐怀诚一声不吭,上前两步来到病床前,一拉爷爷的手,顺势蹲身,轻轻巧巧的将尸身背在背上。然后拉起床单在身上围了两圈,迈步就往外走。
周围众人都呆了,这小子的举动也太过匪夷所思了点儿。徐望山眼珠子一下就红了,浑身气的瑟瑟发抖,扬手一巴掌扇在徐怀诚脸上。
徐怀诚动都没动,脸上却出现一个清晰的巴掌印儿:“爹,你让开,爷爷的事儿你说了不算。”
“你想干什么?啊?你别叫我爹!我没你这个儿子!来人呐!把他给我绑起来!”
房门口四个彪形大汉毫不客气,听到命令冲进屋来,两前两后。前边两个张开大手直抓徐怀诚的肩膀。
这四个保镖都是徐望山的心腹手下,特种部队出身,身经百战,空手十几个人不能近身。他们根本没将这个毛头小子放在眼里,两人出手还不手到擒来?
徐怀诚单手探出,五指叉开,刷的一下叼住了一人的腕子,一扣再一涮拉,那保镖像破麻袋一样转了个圈子被掼在地上,同时咔吧一声响,腕子已经断了。那保镖倒也硬气,手腕断了只吭哧了几声,奋力想爬起来,却又晕头转向撞在墙上。
另一个保镖一抓不中,同伴已经倒地,当下一声低吼,前窜一步,双拳一前一后直奔徐怀诚的面门。
徐怀诚只是身子一矮便让过双拳,鼻子尖儿和对方的胸口不过半尺的距离,嘴里嘿的一下吐气开声,弓步拉开,单掌平平推出打在对方的小腹上。这一掌速度不快,力量却是极大,直把一百五六十斤的壮汉打飞了起来,砰的摔到了门外边。
然而后面两个保镖却毫不犹豫的掏出枪来,枪口前指却没有扣动扳机。掏枪是下意识的动作,但他们也知道这是大少爷,万万开枪不得。
就这一犹豫的功夫,徐怀诚旋身使了一招潜龙下降,前手贴地,脑门靠在臂弯里,双腿成剪子股,向后用力一蹬,就像一张纸一样唰的一下钻到了病床底下。紧接着那张大床忽的飞了起来,搂头盖顶将两个保镖砸了回去。
等众人一阵手忙脚乱之后,哪里还有徐怀诚的身影?原来他已经穿窗逃跑了。
徐母搂着已经十八岁满身富贵的小儿子,躲在墙角一个劲儿哆嗦。她虽然也算是个女强人,可哪里见过这等场面?那个沉默寡言却又凶残狠辣的人真的是自己的儿子嘛?怎么变得这么陌生?
徐望山气的暴跳如雷:“废物!一群废物!还不快追!一定要把这个小王八蛋给我抓回来!”
众人赶忙跑出医院追赶,但早已不见徐怀诚的踪影。徐望山指挥着手下直扑徐家豪宅,可徐怀诚根本没回来。琢磨了琢磨又带人赶到火葬场,还是不见踪影。拍拍脑门,这小子不会回老家去了吧?于是兵分几路,有守在家里的,有守在火葬场的,有到其他地方寻找的,而他自己则带着一帮手下呼啸而出直奔山村老家。
山村倒是不远,也就几十里的路程,可道路却坑洼不平,甚至于走了一半就只剩了羊肠小道。无奈之下,众人只好弃车而行,等他们到达那个偏僻的小山村的时候,天已经大黑了。
徐家老宅背靠小山,三间正房空无一人,然而后面的山包上却隐隐有火光闪烁,随着山风,似乎还能听见有人在说着什么。
一行人加快脚步攀上了那不高的山包,顶上一块平地,横横竖竖的木柴架起了一堆篝火,徐老爷子的尸身正架在火上,而徐怀诚就跪在一旁说着什么。
徐望山看见这等情景,一口气没顺过来,咕咚一下坐在地上,手哆哆嗦嗦指着不远处的徐怀诚,半天没说出一个字儿来。
徐怀诚视众人于无物,手里捧着一本书,一句一句的诵读:“有田有地皆吾主,无法无天是尔民。重庆有官皆墨吏,延安无土不黄金。炸桥挖路为团结,夺地争城是斗争。遍地哀鸿遍地血,无非一念救苍生。”
念完一页,刷拉一扯,投进火里化为灰烬,然后接着念下一页。
“军队向前进,生产长一寸。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
刷拉又一扯,投进火里化为灰烬,再接着念下一页。
“钟山风雨起苍黄,百万雄师过大江。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
众人呆立在后边,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小小的山包上飘荡着不急不缓的诗朗诵,跳跃的火苗将一位军人送到另一个世界和战友们团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