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伤口,在突然激烈的动荡面前会丧失了隐藏的本能,随后或者是毁灭,亦或者是重生。
齐钺呈大字型躺在重重落叶之上,双手叠在脑后,嘴里随便叼了根青草,眼睛望着上空枝桠间高远辽阔的天空。
一个人独处总容易思考,齐钺不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少年,但生活基本一帆风顺并不代表他没有烦恼。说是烦恼或许还有那么点不恰当,但此刻他确实是有些苦恼。
鞋底踩在落叶上低哑带着尾音的沙沙声在他耳边响起,他分出神来听了听,肯定不是颜羽。若是颜羽,该更利落,也更轻盈。
果然不是颜羽,竟然是方佳。
方佳坐在颜羽身边,“你还好吧?”
齐钺无意识的嗯了声,打算继续进行冥想。
方佳却不是只来坐着陪人冥想的。
“我们方家世世代代守护这个玉扳指,这可是我们的传家之宝。”她看了看齐钺大拇指上的白玉扳指,目光又投向远方。
齐钺听这意思,像是要长谈了,于是坐起身来,也看着白玉扳指。其实按他想这东西该还给颜羽,但这些天颜羽不在状态,他就更不在状态了,本来坦坦荡荡,到现在却是本能躲避,所以也就没有还成。可听方佳的意思,这个竟是她们方家,或者那个先生的东西吗?
见齐钺看着白玉扳指发愣,方佳笑出声来,“你放心,我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这个是属于你的了。”
齐钺听不明白,这个跟他一毛钱关系都没有吧?
“我第一次看见颜先生就知道叔叔的使命就要结束了。你可能不知道,我们方家的祖祠中珍藏了一副画像,画上是我们方家的祖先。颜先生与那位先祖长得真像,应该说处了头发和眼睛的颜色不同,其他地方简直一模一样。”方佳歪着脑袋想了想,突然又笑了,“你不知道,当时我还想颜先生是不是染了发,用了美瞳呢。”她俏皮的眨眨眼,可惜齐钺是个榆木疙瘩,半天没反应。
方佳瘪瘪嘴,“我们方家其实一直在找与玉扳指气息契合的人,因为先祖说可能有一个灵魂能进入玉扳指的人存在。其实我认为这个人存在与否对方家没什么影响,不过是那位先祖的遗愿罢了。可我们方家为了这个遗愿,每一辈都要有人负责守护玉扳指,有人负责在外寻找。我叔叔便是守护者,而我父亲是寻找者。那年接近你并不是偶然,而是因为我手腕上戴的这个红绳对你有感应。”方佳抬了抬手腕。
齐钺第一次听说这么奇怪的事情,忍不住看向她的手腕,奇道:“这不就是普通的红绳吗?”顶多编了花样而已。
方佳一笑,“外人是看不出名堂的,但这红绳确实有说法。我父亲寻人靠的就是这个,因为这个和玉扳指的气息是相合的。不过这个我用起来没有父亲那么顺手,毕竟父亲与叔叔在一起的时间最久。可惜……”方佳两手撑在身后,抬头看天,“父亲已经不在了。这任务便交给了我。那时候正是我与你相遇之前不过三天。很可惜父亲没有等到……”方佳的声音渐低。
“对不起。”齐钺不忍方佳的落寞。
方佳摇摇头,“没事,父亲身体不好,这许多年也难为了他。再说正事吧。我找到你之后却不敢确定,因为我对红绳的使用还不纯熟,无法做进一步的确认。于是在跟你相处了一段时间得不到结果之后,我便离开了学校来找叔叔。我们家族有些奇人,多的我不说,只那时候你我逐渐疏远,其实那时我并不在学校。”
齐钺表示明白,现在他也不在学校,可学校却有个齐钺。以往他可能还惊讶下,但现在他已经可以理解了。
“找到叔叔后,我便进了祖祠去学习方家该学的东西。没想到再回来却听说你请假实习去了。”
齐钺道:“其实那时我是出了车祸,在医院疗养。”
方佳点头,“那时红绳断过一次,我便知你肯定不是实习,该是出了什么事。”
齐钺大约是觉得神奇,又一直看着那红绳。
方佳道:“前些日子,我的红绳再次断裂,我便再坐不住又来寻叔叔。”方佳顿了顿,表情变得严肃。“齐钺,其实我不喜欢你,甚至是讨厌你。我没有小叔和父亲的执着,我小时候常常想为了那位先祖,为了一个不知道找不找得到的人却要我们祖祖辈辈耗尽心神,到底值不值得?”
齐钺无法回答,他想要是他,也不会怎么痛快的。
所谓家族使命,先祖传承有时候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光辉荣誉,它沉得越久,便越有重量,不是每个人都会心甘情愿去遵守。
方佳看向齐钺,“你知不知道,小叔的眼睛很漂亮的,可是现在……”方佳笑得苦涩,“因为长年守着这个东西,小叔已经失去眼睛了。”她的声音减低,如秋叶坠落,悄然宁静。
齐钺张了张嘴,不明白这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他一直觉得自己是相信科学的,是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的无神论者,可是经过这一连串诡异事件,齐钺开始相信非自然力量的存在,非科学结论的合理。他开始想象方佳的叔叔失去了眼睛是个什么意思?难不成被玉扳指吸走了精魂?齐钺灵光一现之下,忍不住看向手中那代表纯洁的白色。
这玩意儿别是个邪物吧?想想那个少年,想想那些影像,齐钺心头升起陌生的情绪。
方佳却不再解释。她站起身来拍了拍衣服上的草屑和碎叶,居高临下地看着齐钺:“不过我也感谢你,因为你,我们和我们的下一代再也不会有这样的困扰了。”方佳真心笑着,齐钺抬头看去,回忆起自己从未见过她大气深远这样的一面,她的眼睛幽暗中带着华彩,似乎天生吸引着万物的眷顾,她在星星点点的光亮中粲然一笑,便是转身的姿态也像是携着整个天地的光芒。
原来每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的世界,并不是其他每个人都能够看到和探知。
“齐钺,虽然很难,但如果你不想遗憾,就要勇敢一点。”方佳没有回头,她的身影渐行渐远。
齐钺又躺了回去,叼着青草咬了咬,喃喃道:“是啊,道理我是懂的。”
日薄西山霞光满天的时候,齐钺回到了竹舍,被告知颜羽已经提前离开了,二子留下来负责带他回去。而方佳选择留下来陪着叔叔。
齐钺早有预感,但真正听到这个消息还是觉得怅然若失。
方先生与他独坐舍中,那一晚灯火长明,无人独眠。
当天光渐亮,齐钺起身,深深鞠躬道:“方先生,谢谢你。”
方先生起身淡淡一笑,回礼道:“你我的缘分还未尽,先祖之嘱方家世代难忘,此物望你珍之重之。”说着摊开手递过去一根编织着神秘花纹的红绳。
“这是?”齐钺不解,心想这不是要他带给方佳的吧?
方先生道:“挂在身上上总比戴在手上安全。”
齐钺谢过方先生,出了竹屋,外面正站着收拾好行礼的二子。
二子见两人出来,鞠躬道:“先生,颜二告辞。”
方先生点点头,依然闭目不语,那姿态却像极了目送远行的客人。
等到二子和齐钺走出山林,再也看不见踪影了,方佳从旁边房里拐出来抓着方先生的袖子道:“叔,玉扳指都给了他,你就跟我回去嘛!”方佳自小和这个像大哥哥一样的小叔亲近,小叔亦师亦友,有时候又像是她第二个父亲,她对这个小叔自然亲厚。
方先生叹了口气,“佳佳,你该知道,若是没有颜羽,齐钺就是你命定之人,你怎能如此无礼。”
方佳变了脸色,突然提高声音道:“小叔!那你该庆幸有颜羽,不然现下齐钺得了扳指我便不让他活着!我们巫族的力量比普通人强大得多,凭什么为了这么无聊的事情祖祖辈辈付出牺牲!”
方先生看向她,“力量得不到制衡便是灾难。你还是太年轻了,最近就跟着小叔修行吧。”说着拂袖转身。
方佳不服,咬牙切齿道:“小叔,是不是要是我更早找到齐钺,你的眼睛就不会这样?”
方先生扶着门的手顿了顿,“那也晚了几十年。”宿命是不能抗争的,他早懂得这个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