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的气温适宜,太阳暖暖,即便有风也很和缓。远方是层峦叠嶂,近处是花开叶茂,长长的小溪顺流而下,汩汩作响,对植物知之甚少的齐钺琢磨着这里可能四季如春吧。
齐钺一个人在溪边洗衣服。那是少年借给他的衣服,他想着洗干净晾干了好还给人家。
二十多年来固定的生活模式让齐钺对在溪边用原始木槌石头和皂角洗衣服的方式深表纠结。他费力地在石头光滑的一面槌着沾湿了的衣服,笨拙地撒皂角搓了又搓,两个胳膊都发酸了。他嘴里嘀嘀咕咕,道还好电视里多少有涉及到一些,不然他会连洗衣服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做不了了。
折腾了半天,他觉得衣服洗得应该差不多了。于是他把衣服拧了拧,准备站起来抖一抖。不过他蹲着的时间实在太久了,这会儿猛然站起来,眼前便开始发黑,脑子也是一晕,脚下就控制不住摇晃了。
“小心!”一双手从后面扶住了他的肩膀,出声提醒了他。
但是齐钺却在听到声音的瞬间浑身僵硬,一待眩晕过去便马上转身退了一步。
“你也来洗衣服?”齐钺哈哈干笑着,指骨发白。
少年也往后退了一步,两手空空一摆,道:“不是,我来找你。”
“找我做什么?”齐钺尽量让自己显得轻松一些,谁知道越是这样他心里越是紧张。他甚至荒唐地想这个少年会不会突然变出原型把他吞掉?
少年自然看出了齐钺不自然的笑容和深深的防备。他有些无奈地收敛了笑容,“齐钺,我们谈谈吧。”少年很认真,黑白分明的眸子没有丝毫伪装,让人忍不住想相信他。
“谈什么?”如果说颜羽是一片战场,战斗中的对手是少年和齐钺,那么现在在这场战役里,少年已经尽占优势。在齐钺的想法里,胜利者永远摇旗呐喊,不会给失败方半点周旋的余地。所以少年说要找他谈谈,凭良心说,齐钺觉得他要么有更大的图谋,要么就是傻了。
少年笑了,“你那天看到了吧?”
齐钺挑眉,他知道少年的意思,只是不知道他这么问是什么意思?他更在意的是颜羽看没看到过,可是这么多天颜羽跟少年寸步不离,他根本没有机会问出口来。
少年道:“你不必紧张,我知道你看到了,其实我也没想刻意去隐瞒。”少年顿了顿,“其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少年的声音幽远平静。
齐钺神色未动。
少年略偏了脑袋,“你知不知道有一种说法,叫做前世今生?”
齐钺不是个傻子,颜羽遭遇这件事之前的种种行为加上他入梦以来的种种见闻都能证明那个匪夷所思的词语。他不说是不想相信,可想不想和是不是却不是一码事。
话挑开了有什么好处?齐钺暗忖。
见齐钺一直不说话,少年也不催,只自顾自说:“我知道你来做什么的。我在这里等了很久,久到都忘了时间,没想到真有一天能等到羽。等到羽的时候,我便知道,有一天你也会来的。果然,你真的来了。”
这么说,少年一直都是清醒的,他清楚他做的每一件事,清楚事情发展的轨迹,清楚他齐钺的目的。齐钺发现他无话可说。
少年笑了笑,“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至少也该惊讶一下吧?或者,愤怒?”少年手背在后面,身子往前倾了倾,俏皮的表情让人难以生厌。
齐钺转过头,“我进来时就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同理,你知道这些也不奇怪。”
少年点点头,“是啊,可是我等了许久也没见你有什么行动,我以为你是放弃了。”想了想,又道:“送你进来的人没有跟你说过,你我之间,不是我死就是你亡的吗?”
至此刻,齐钺才有了笑容。“那你觉得我应该做什么?”
“告诉羽我是什么,破坏我和羽的感情,揭开这个虚伪不真实的世界,让他回到你的世界里去。”少年有些茫然,这些才是齐钺该做的吧。
齐钺点头,“我曾经,真的是这么想的,也想这么去做的。”
“那为什么不继续呢?”
齐钺把拧干的衣服放在木盆中,其他东西一一收好放在里面,“为什么要继续?你觉得他那样的人,可以被人勉强和欺骗的吗?”
“什么意思?”少年有些紧张,不自觉往前走了两步。
齐钺看着少年的眼睛,忍不住叹息了。“我什么也不会做,主动权不在我手上。我现在只会等。”
“等?等他醒悟?等他自己跟你走?难道你不知道,只要有我在,他就不可能会把眼光放在你的身上?你为什么不针对我?为什么不杀了我?为什么不把我的真相告诉他?”少年始终不明白。
齐钺闭上了眼,缓缓又睁开,少年已经在他半臂之外。
“你确实比我想象的知道得要多,但是,你不觉得你忽略了一个问题吗?”
“什么?”
“你等的人是他吗?”
“当然!”
“那么,他等的人是你吗?”齐钺很平静。这么多天,他想明白了这个问题,显然少年却一直不明白。
见少年怔然无语,齐钺抱起木盆就走。
少年拦住了齐钺的去路,声音渐渐凌厉,“什么意思?难道你以为他等的人是你?你不过比我多一个活生生的躯壳,可你丝毫没有过往的记忆和情感。我看得出来,你根本不肯能像我这样爱着他,没到这地步,绝对没有……”
齐钺顿了顿,确实,他对颜羽是有情感的,但这种情感远远够不上颜羽的期盼吧。他爱得不够,可是同样,颜羽对他的爱显然也不够。即便他有勇气抛却世俗的种种顾忌,可爱是双方的,作为一个替身去期待对方的回应,这难道能够如愿吗?又或者,他该无怨无悔地付出不求回报?可是这样的付出就真的能让颜羽得到救赎和解脱吗?
齐钺摇头,“不是我,但也不是你。我不是他,你也不是他。我做不了他,所以我只做自己;你也做不了他,可是你现在正在成为他。你觉得,这样下去你真的能替代他了吗?”齐钺一针见血,不留情面。
少年愣了,他觉得冷,他本来身子就冷,现在却是寒气逼人了。
齐钺抱着木盆从他身边走过,不想再多说。
走出几步后,少年蓦然转身道:“我能,只要你消失了,你就是我,我能比你做得更好。”
“那也不能。那个人已经不存在了。世界上再也不可能有第二个那样的人。他自欺欺人,我却不会配合他。你若要配合他,也终有一天会更加失落失望。”齐钺继续往前走。
“你到底要做什么!”少年怒了,狠狠跺脚,抓起一把碎石扔了过来,那些碎石却没有碰到齐钺的身体,离着他一拳的距离纷纷坠落在地。
“我说过,我什么也不会做。我不是他,做不了他做的事情,也不需要。需要做什么的是你。”齐钺想明白了,同时也很淡然。只有自己的内心强大了,才能百毒不侵。他其实真的什么也不用做,只要等就好了。他唯一能做的是不让自己的心被别的诱惑恐惧动摇,进而失去了自己的身体。
没有谁能够完完全全成为另一个人。颜羽在他身上寻找别人的影子,只能越来越失望,越来越忧郁,于是若即若离,于是进退维艰,这不是他的过错,也不是其他谁的过错,只是选择而已。
齐钺选择了——赌。
再走一段路,山路蜿蜒,树木茂密,颜羽从一棵大树后走出来,定定地看着他,眼神似鹰锐利。
齐钺脚步一滞,又神态自若地从他身边经过。
颜羽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小钺。”
齐钺心湖微恙,定了定神甩开他的手,继续往前走。
少年从溪边追过来,正好看见颜羽若有所思的怅然,齐钺已经走出他好几米远。
“羽。”少年忐忑不安。
颜羽微微垂眸,向着少年的方向迈去,看到惊惶的少年小心翼翼绽开了笑容扑过来,那冰冷的身子不住地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