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旧的黄大衣上溅满油污
而车厢上,总会蜷缩着一个干瘪的女人
包着厚厚的花头巾
她呼出的热气,垂挂在额前的头发上
有时候,还可以窥见她年轻的脸
挂着尘土、焦虑和困倦
是啊!在土塬上,生活就这样——
一刻也不会停下来。像一辆
摇摇晃晃的拖拉机,慢腾腾地行驶
偶尔会有让你哭笑不得的时候
比如:在初春,在冰雪融化的界河边
一辆装满土豆的拖拉机
拖斗深深地陷在河阴的宁夏
而车头却在河阳的甘肃,突突突突地
挣扎,冒着黑烟——
《遥远的邻居》
现在,我在诗歌里写下一个平庸的农夫
——梁满仓,我家的老邻居
遥远的老邻居
他祖籍宁夏固原。而我
世世代代扎根在甘肃镇原
从他的宅院到我家庭橱
大约三十来米
隔着一条坑坑洼洼的石子小路
但却隔着两个省的距离
我和这个汗气袭人的农夫
曾在寂寥的田野上自由出没
对着坟墓或者开了窗子的瓠子撒尿
有时也会因鸡毛蒜皮而大打出手
在秋天我们爬他家的枣树
闯我家的菜园子。就像我家的鸡
经常在他家的墙头上打鸣
他家的猫,也会大大方方地逮我家的老鼠
那时候,我们把小小的游戏
摆在中国西部的两个省之间
但我们谁也不会知道这些
谁也不记得,每一天
要在两个省之间,奔跑上多少回
这个朴素的农夫,如今
他在旱塬上广种薄收,脸膛青紫
脊背越来越弯。多少年
我们相居和睦,相敬如宾
隔着一首诗和两个省的距离
《擦肩而过的陌生小镇》
六月烈日。发烫的镇政府小楼
糊满花花绿绿广告的店铺
和对着镜子精心勾画桃色口红的老板娘
一百步长的街道
一百个人的集市,一百个人的喧哗
和讨价还价。铁匠铺叮叮当当
赶制收割的镰刀,羊肉馆溢荡诱人的膳味
一个戴白帽子的回族大叔
弯着腰,赶着笨重的牛车慢腾腾地经过
三棵青槐坚持在岔路口
三个小女孩,三张幼稚的小脸
专注于她们的橡皮筋和丢来丢去的沙包
三个大女孩,三张倦怠的大脸
追赶着过往的车辆叫卖
挎篮中的水果和渐失水分的青春
《火车》
火车在西海固的大山里穿行
火车在西海固的大风里穿行
远远比平原上要费劲
蹲在大坡上,我俯视一列火车
沿着人们设定的轨道
穿过狭窄的河谷。水泥天桥
或者阴暗潮湿的隧洞
一路“吭哧”着——
在西海固,父亲就开着一列“吭哧吭哧”的
火车。装载着酸的甜的苦的辣的笨重的
生活,沿着上苍设定的轨道行驶
蜿蜒、缓慢,落满灰尘
有时会呜呜呜——沉闷地低吼
《三月下旬的一个上午》
三月下旬的一个上午,我去西海固
风依然坚硬
飞沙击打着酸痛的鼻梁和空空的眼眶
远处,弯弯曲曲的小路
像一个老人埋头搓紧的草绳,牵出了
大湾里宁静的村庄和偶尔的狗吠
驮水的小毛驴打着沉闷的响鼻
一个黑褐色的小女孩,头发凌乱
锈满污垢的小手里,提着一只
打上了铝补丁的铜马勺
……洼地上
一个从老皇历中走出的老人,弯着腰
开始了新一年的耕作
春天。春天正在向最高的山顶攀爬
《黄峁山》
在我前面,许多人在爬坡
在我后面,许多人在爬坡
荒凉的黄峁山横卧着
多少年,它从未侧转一下身子
多少年,我们都在爬坡
几乎碰不到一棵有魄力的树
或者一丛很野的荆棘
只有风的刀子是锋利的。只有
忍住饥渴,翻过这座荒芜的黄峁山
才能喝一口清水河
细细的清水
才能看见一片并不算太远的
远方
《黑河》
对于一条河的源头。一条河
名字的由来
它奔向大海的中途
悄悄迷失于哪一条茫茫水域
我所知甚少,也无心考究
我只看到一个黑瘦黑瘦的老婆婆
艰难地跪下
在黑河桥旁边,小心地摊晒新收的谷子和糜子
而当豪华中巴车经过的那一瞬间
她抬起了头
她落满灰尘的脸上
挂着这个尘世上最深刻的苍茫
和最简单的幸福
《下雨的早晨》
早晨起来时,天下着小雨
透过雨水的光芒,可以看见天空阴沉的长脸
那些沐浴在雨水里的万物
呈现给世界晶莹而又忧伤的美
田野。绿树林。洗净尘埃的红屋顶
场院里披着蓑衣动也不动的灰柴垛
晾衣竿上没有被收走的一件米黄色衬衫
呈现给我寂静和空旷的美
一朵小红花努力地红
一朵小蓝花无限地蓝
这多情的女子,将雨水挂在娇美的脸上
偶尔传来湿漉漉的狗吠,小鸟的呢喃
偶尔吹拂过一缕缕微小的清风
细密的叶子上泛着绿光
这样的早晨,只要雨不会停下来
只要没有人经过我的窗前,故意吆喝两声
我就会一直陷在青草般凄美的诗歌里
《北堡镇》
对于一个曾经存在过的镇子
我有着浓厚的兴趣。跑过了很多路
问过好多年长的人,我想知道
它深远的秘密。这个镇子
一定不是太大,相当于现在的一个村庄
但一定有一条繁华的小街市
有一对威风凛凛的石狮雄踞街口
有穿绸缎袍子的镇长、商贾、老爷和少爷
腰里揣着白花花的银子,踱着方步
进出于茶馆、酒楼和妓院
有穿长衫的书生,因为倾慕一位富家小姐
而茶饭不思,人比黄花瘦
有戴墨镜的算命先生,在算计自己的命运
有涂胭脂的媒婆踏破了百家门槛
有杂耍的小丑,叫卖的小商贩
穿粗布短褂的贫苦百姓,来往于米行、铁匠铺
剃头店以及小小的农贸市场
还有牛车缓缓经过
装载着粮食和布匹。这个镇子
一定遍布桃树,春天会开出灿烂的桃花
……而让我的漫游戛然止步的,是古堡遗址上
埋头挖枸杞的老人一声断喝
他追着一条老根掘地三尺,挖出了——
一把锈蚀的古马刀
一片敲穿了的古铜锣
《月光》
今夜。思念招惹的一池秋水
清冷。柔软
漂起了辽远的村庄。苍野和寂静的墓地
今夜。思念招惹的一池秋水
刚好漫过一个漂泊者胸口上的疼痛
今夜。在回家的路上
我搭乘一辆静静夜行的马车
我背着九月的霜和叮当作响的银两
《在黑渠口小街》
硬邦邦的北风
把一所学校的读书声、喧哗声和歌声
吹送过来。把铁匠铺的叮当声
楚界汉河的厮杀声、争吵声
羊肉馆后院呼哧呼哧的磨刀声
以及一匹发情母驴的叫春声
吹送过来——
穿黑山羊皮袄的老人
卖罐罐茶的老人
他的破风箱停止了对往事的讲述
顺着他哆嗦的旱烟锅的指向
我看见了苍茫的古盐道、土堡子
和黑渠口以西,咬紧牙关的
——西海固
《爬坡的刺槐》
一大群刺槐,沿着山坡向上爬——
快要到达坡顶的
是一些精神抖擞的小刺槐
就像一群说笑着要翻过山去赶集的人
看戏的人,逛亲戚的人
跑在最前面的
总是一些兴奋的孩子——
一大群刺槐,提着一嘟噜一嘟噜粉白的花朵
继续沿着春天的山坡
向上爬。跟着春天的溪水,向前走——
四月软软的风,把它们的香气
一直吹送进河湾里的
篱笆村庄——
《黄昏》
天色很快就暗了。在村口
黄昏伸出毛茸茸的大手
轻轻地,为擦黑归乡的我摸顶
村庄收藏起了秘密。我能听见——
一片碎瓷打磨农具的声音
吆喝牲畜和羊群的声音。一个孩子
在十岁那年的春天
学唱课文的声音。我能感觉到——
一只神秘的乌鸦在头顶盘旋
抱紧篱笆墙的花朵
正慢慢地收起了美丽
晚风总会在这个时候从空旷的河道里
——吹过来。吹我的村庄
苍黑的瓦屋越挤越紧,肩挨着肩
背靠着背。相依为命的人啊
日子多么踏实——不孤单也不寒冷
《黑渠口落日》
相信吗?这凄美的冬月落日
转瞬间——
就给穿灰长衫的土塬换上了一件红绸袍子
给黛青的树木和寂寥屋顶镀上一层金灿灿的光影如果有一个牧羊老人出现他赶着的一定是一大朵飘动的彤红彩云相信吗?这冷风吹鸣的苍凉崾岘里几只低悬的聒噪的乌鸦也变成可爱的红鸟
而美好的蜃景总是那么短暂
当那面神秘的古老铜镜倏然掉进黑渠口以西
西海固绵延的苍莽山隙时
世界似乎晃动了一下。天忽地就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