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扁都口》
我没有赶上一坡又一坡金黄的油菜花
我没有醉——
深谷里出来的风,是青海的风
喝高了青稞酒一样
呼呼地叫,打着趔趄
把扁都口撕扯得有些潦草,有些冷
但牛蹄窝里
仍然有几朵俊俏的花,坚持亮着——
羊群闲散的斜坡已黄过,牧人蜷缩
是啊,过不了多日
霜冷就要从祁连山脉滑下来
我看见那么多慌慌张张的拖拉机
使劲奔跑。正把扁都口的秋天迅速地腾空——
《对一只鹰的短暂观察》
此前,它做过一次快速的俯冲
像一块黑色的生铁
重重地砸向大地。它让一只命运灰暗的野兔
完成了生前
一次短暂而又漂亮的飞翔——
风暴过后,它蹲在尖刀一样的峰顶上
擦拭了一遍铁钩
理了理黑披风
然后静静地俯视旷远山河——
它有一片自己的天空
有一座自己的山冈
它坐在它黑色的王位上,守着它一个人的江山
沉默、镇定,但不孤单——
《牧羊人》
牧羊人坐在土长城上
就像坐在一列灰暗、破旧,空空荡荡地
开过河西走廊的火车上——
长城的一边,一群黑山羊攀上了陡峭的岩壁
另一边,一群白绵羊散在戈壁滩上
牧羊人坐在土长城上
他是一只不黑不白的羊。他是一只孤单的
不知道走进哪一个群体的羊
《在乌鞘岭上躺了一会儿》
牛羊已转场,乌鞘岭空空荡荡
我在一面草坡上躺了一会儿
心里空空荡荡——
一朵云彩翻过了远处的山
另一朵云彩刚刚飘过来。我没有看见
盘旋在梦里的
那只孤独的黑鹰——
背坡的草甸上,有一匹青马和一匹红马
打着响鼻
有两个相爱的人
依偎着,像刚炸开的两朵格桑花——
《一张生羊皮》
羊皮被剥了下来
晾在树杈上,隐隐丝丝冒着热气——
“一张上好的皮子啊!”
黑脸屠夫嘴里念叨着,眼睛却盯着案板上
脱光了的羊
他利索地清洗尖刀上的血迹——
整个屠宰的过程是痛快的
一张挂上树杈的生羊皮
慢慢干起来的生羊皮
也是痛快的
风吹过,它“哗啦哗啦”地响
像一只黑山羊
骑在树杈上不停地舞蹈,不停地歌唱——
《我一直能想起那列火车》
我一直能想起那列火车
它从西海固秃山的缝隙里挤过来
喘着粗气。那一座一座
黑褐色的铁房子都被挤扁了。我一直喜欢
它有比我家土屋更漂亮的
小玻璃窗户。我喜欢
它的缓慢,迟钝
它摩擦铁轨时发出的吭哧吭哧的声响——
那时候,我正站在一面斜坡上。我和一群羊
和高低不齐的瓦屋
都死死地盯着那列火车
看着它节节虫一样爬过河谷
要钻进一座山的
腹部时,它发出几声沉闷的低吼——
我一直能想起第一次开进山里的
那列旧火车。它曾经把一个牧羊少年的好奇
和心跳。带到了未知的远方——
《草原》
多么小,这片草原——
像一块打在走廊口的绿补丁。我叫不上
它的名字
但秋风不小。秋风一阵比一阵陡峭
草渐黄,草低
这片小的没有名字的草原上
有一朵云驻留了一会儿,飘走了
有一只鹰盘旋了一会儿,飞走了
有一顶帐篷敞开着栅栏
有两只牦牛。一只白牦牛和一只黑牦牛
甩着尾巴啃草,那么散漫——
当我横穿这片草原时
它们却突然机警起来,叫了几声
它们一眼就认出:我是一个从未在草原上
生活过的人——
《黄昏:一个人经过黑渠口崾岘》
我注意到啸叫的冷风要比往日阴森
早年,毡衣马帮住过的原始洞穴
像钉在土崖腹部的一排黑扣子
狠狠地盯着我。一只乌鸦
一只哀鸣的乌鸦
是孤单的。黑翅膀扇动了沉沉的暮色
一尺一尺加深着凄凉
这是祖父的故事里神秘的古渠口崾岘
——一个土匪猖獗过的地方
如今,脚下埋葬着多少残损的白骨
有多少不散的阴魂,在风疾月黑的暗夜里
踽踽游荡
这是我一个人必须经过的古渠口崾岘
幽冥、荒芜。仿佛有马嘶的声音
铁刃的声音。仿佛有人在呐喊,嘤嘤啜泣
在背后叫我的名字
我小跑着,故意抖出坚硬的咳嗽
越来越紧的羊皮袄风
越来越紧地揪着我的心口
《奔跑的红松》
这个旱情持久的春天,我看见一棵红松
——在奔跑
天苍苍,野茫茫的西海固
一棵年轻的红松在奔跑。披挂着阳光和鸟鸣
我还听到了它身体里的呼啸——
我相信,这是一棵从小兴安岭长途跋涉而来的
红松。途经黑龙江、吉林、辽宁
河北、山西、陕西……举着一把绿色的伞
这是一棵苍翠挺拔的红松
珍爱着每一缕阳光,每一片雪花
这是一棵眼里含着泪水的红松。奔跑——
亮出健康的体魄。经过绵延的峰脉,广阔的平原经过坍塌的烽火台、古堡和破败的庙宇经过波涛汹涌的大河和细小的溪流溪流边凄清的墓地。它带着潮湿的风——不停地奔跑,歌唱它要像一个领袖一样,集结所有的树木
重新占领秃了的山冈,荒了的洼地……
要用干净的绿,一点点逼退无边无际的苍茫——《总会有人从鹞子岭上下来》
那时候天空格外高远、瓦蓝瓦蓝……
白杨树英俊挺拔。而我幼小
像一只怯生生的旱癞
常常爬上门前的土墩上东张西望
——远处,更远处,黛灰色的鹞子岭静静地侧卧着冬天会披上残雪,看起来像是穿着一件露出棉花的破夹袄岭上没有羊群,没有歌声。但有大鸟在更高处盘旋、聒噪、俯冲一会儿消失随即又出现。有风擦着地面喧嚣
带走暗淡的沙尘和枯草
还会有人走下来,“呼哧呼哧”地走下来
壮实、黝黑、木讷,额头上隐隐冒着热气
他背着几张生羊皮,弯腰向我憨笑
“哎!小兄弟,给一碗凉水喝!”
那时候我无比自豪,七岁或者更大一些
就有人把我唤“兄弟”。那时候
我喜欢一只褐色的盛满凉水的陶罐
我喜欢整整一个冬天都趴在门前的土墩上张望
隔三岔五,总会有人从苍茫的鹞子岭上
翻过来,都是来自西海固旱区的男人
阳光和风一样黑的男人
都是背着生羊皮去往北堡镇的男人
《冬天的事情》
冬天。我们穿上了厚厚的棉衣
陇以东的土塬无边的空旷
羊皮袄风由着性子刮呀刮——
正午时分,几个老人会出现在小卖铺前
咂一口散酒,红着脸
斤斤计较秋后的粮价。养牛效益
或者争辩昨天突然反弹了的农贸市场
而两三个热心的女人,就是一台
精彩的乡戏。她们缝缝补补
帮邻家的女子赶绣嫁妆
快嘴利舌总是不会闲下来
有时也会偷偷地给外出打工的丈夫
打一个很短的电话
冬天的羊皮袄风继续刮呀刮
窑洞里的铁皮炉子
——闪着蓝汪汪的火苗
生活热腾腾的
冬天其实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冬天,我们都躺在牛粪火煨热的土炕上
听屋外的羊皮袄风刮呀刮
等待一场大雪下呀下
《风吹来的歌》
陇东以西:苍茫的西海固
我没有去过那里
但我听见了风吹来的歌
沙哑、沉稳。感觉有一座山的重量
那肯定是一个沧桑老人
他在做什么呢?
牧羊?砍柴?安顿一个简朴的葬礼
平静地讲述一条枯河的荣辱今昔
水的问题,是整个西海固的问题
是他头疼了几辈子的大问题
那声音浑厚,渗透青铜之音的
肯定是一个中年农夫,他在春天的旱塬上
广种苞谷、高粱和黄豆。在秋天薄收
但他有自己的快乐。他的儿子或者女儿
很快就要从省城一所大学里毕业
那激情奔放的歌声
那快乐甜美的歌声
肯定是一对子新婚青年,他们
——对单调的生活有了新的感受
他们要在冬天的塑料温棚里进行一次
小小的农业革命。要从春天开始
收集好一年的雨水
在黄土大洼上种下一片沙枣树
或者紫花苜蓿……
他们劳动。做梦。深呼吸
在喧哗的农贸市场交易。但我没有去过那里
只有风吹来的歌声告诉我
——那苍茫人世间小小的欢乐
《从西海固开来的拖拉机》
十月。土塬的风一天比一天粗糙
带走了腰背酸痛的农事
白杨树叶子哗哗作响。这时候
西海固的拖拉机就会装满新收的土豆
突突突地开过来。慢腾腾地
冒着黑烟,开进陇东的乡镇集市
这样的事情一直会持续到第二年开春
开拖拉机的人,戴着火车头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