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个星期,我收到你的来信,你说,你已经与那个胖胖的男人订婚。你说你是一块拒绝融化的冰,你说你的心里很温暖,但又寒冷无比。信只有两页,字迹是娟秀的行楷。纸张有稀疏的水渍的痕迹,一滴一滴,洇开。我读了开头,就不再读了,紧紧地把信合在手掌心里。
之后,我再也没见过你。你婚后一直住在南岸,和我一个朋友住一栋楼,与我办公室隔河相望。我打开办公室的窗户,一棵槐树的枯枝伸了进来,它去年还是茂密的。信江逶迤而过,春天的冷雨在河面上铺了一层绵密的水泡。雨一滴追赶另一滴,激烈、闪眼,像时间的奔赴者。南岸的风景被一片樟树遮蔽着,露出白墙,屋顶的广告牌,黝黑的桥拱,慢慢移动的人影。信江桥,宽二十五米,长三百五十米,从我楼下,直通对岸,正常的车轮时间是一分二十秒,但它每天堵车的时间约有两个多小时。然而,南岸是一个我可以天天看见的远方。
是的,也许你会以为我是一个善感的人。其实不是,对生活而言,有许多人是注定杳无音讯的—他(她)们是不可抵达的远方。
后山:颜色与记忆的试验场
后山是馒头的形状,有一个山包两个山坞四户人家,从我家看后山,倒觉得它像一只螃蟹。山上有葱郁的松树和烟灰色的桉树,东边的山坞有拥挤的坟冈,西边的山坞有茂密的板栗树,空落的地方是一块块长条的菜地。在板栗树下,有一户白墙红瓦的房子,一个瘦小操沙溪口音的妇人,到中午时,站在门槛上对着田野喊:“金星,吃饭呢,吃了再干活吧。”我听到声音,“咚咚咚”地跑到她家去,端把小椅子,爬到碗柜上,摸一个竹兜碗,盛饭吃。她是我的奶妈。到了秋天,板栗树的叶子慢慢泛黄,后山的黄昏,有青白色的雾气渐渐低垂。雾气成了我们偷板栗的伪装衣。世华(我奶妈的二儿子,大我两岁)猴子一样,一溜烟儿间就爬上了板栗树,用脚跺树枝,板栗“沙嘚沙嘚”掉下来。我用小锤,垫一个石块,敲板栗壳,壳像缩紧身子的刺猬。奶妈听到敲石头的“当当当”声,打开窗户,说:“要吃板栗,到自己的树上摘,明天叫你爸去。”奶妈把板栗子用刀切一个口,宰杀一只八月鸡,和上两升糯米,放在文火上焖。油而不腻,香而不火。奶妈说,这是补身子的上好料。
奶妈的板栗树在东坞,我们从来不敢去。我们最胆大的举动,就是到山包的松树林里采蘑菇。那是雨季后的阳春,泥土酥软,青绿色的地衣植物毛毛虫一样爬动,小竹笋辫子一样在风中摇摆,蘑菇隐隐地生长。从山包上看坟冈,并没有想象的那样阴邪。坟茔一般在油茶树底下,长满杂草和虎皮树,弥眼的油绿显得春天有着特别旺盛的生育。我对死亡的恐惧,是从一块头盖骨开始的。我提着一个毛竹罐,跟在祖父后面,到东坞捡拾蚯蚓。蚯蚓喂养的鸭子会生蛋,一天一个。祖父在东坞垦荒,翻挖的土块用锄头敲碎,筷子长的绿蚯蚓滚出来,我用火钳捡进罐里。地还没挖半畦,祖父蹲了下来,说,“这里怎么会有头盖骨呢?”我不知道头盖骨是什么,以为是可以吃的,一看,我就紧紧抱住祖父的腰,上下牙齿哆嗦地磕碰。那是一块葫芦形的骨头,往内收缩,额下有两个内凹的洞,下端有两排粘满黄泥的白牙。
通往东坞的路口有一户人家,是我的远亲,我叫五爷。他是一个强壮的人,高高大大,在我七岁那年,暴病而死。他的死使我不可回避地去了坟冈。他埋在了那里。我第一次看到了大片大片的指甲花,它开遍了东坞。村里人都说,五爷的房子没选好风水,东坞的阴气沿山脉全进了他家。
五爷的老婆在屋后种了许多黄瓜,黄瓜一长到筷子长,就被人偷吃了。她站在院子里骂:“谁穷得像药渣,连黄瓜也偷,总有一天要烂肠子。”骂了几次,黄瓜还是被偷了。隔了半个月,一天中午,她女儿英英突然口吐白沫,嘴唇发黑,眼睛翻白,送到诊所急救。医生说,这是中毒。五奶奶拍着大腿,坐在板凳上哭。原来,五奶奶在黄瓜里放了农药。英英小我两岁,在她十四岁那年,嫁到了外县。五奶奶说,早点嫁出去,可以节约一点粮食。
我去过一次五爷的房子。我跟母亲去他家磨豆腐。潮湿的地气和霉味让我有短暂的晕眩,滋生恐惧。五爷有三个儿子,大叔叫丁丁,是一个钻缝隙挣钱的人。他的小气是村里出了名的,但对我父亲特别的慷慨。我家办一些事,如盖房,娶媳妇,他会主动对我父亲说:“哥郎,要钱给我说一声,我早做准备。”他矮矮小小,浑身瓦釉色,白天种田,晚上用电瓶打鱼。他的自行车龙头有一个灯,是他自己安的。他骑上去,灯就发亮。他老婆提个竹篓,跟在后面。他老婆是个很开朗的人,笑起来“咯咯咯”,像下蛋的母鸡。大概是1998年,我回家过年,看见大叔老了,虽然只是四十多岁的人,一点生机也没有。我问母亲,母亲说,他老婆吃老鼠药死了。他们为两斤没卖出去的鱼争吵,他老婆一转身,到柴房吃了老鼠药。大叔也不再打鱼,买了辆三轮小货车,在周边镇里跑货。儿女都在外面打工,大叔隔三岔五就到我家吃饭,多多少少有些凄凉。隔了两年,也是临近年关,他到望仙跑货,回来的路上,山上打石的人放炮,巨大的石块滚下来,把整个车子都砸烂了,翻进了水库里。大叔的尸体只留了个身躯,手脚和头都没捞上来。
有一年多的时间,我奶妈叫我住到她家里去。她说,后山的鬼像兔子,到了晚上,又拱又闹。她的说法是有根据的。五奶奶的小儿子那时还没成家,母子住在一栋偏房里。一天深夜,小叔点起马灯,开了后门上茅厕。五奶奶有失眠症,隔了一盏茶的光阴,小叔还没回房。她一声比一声响地叫:“儿啊,是不是吃坏了东西。”没人应答。她慌神起来,跑到茅厕一看,只有马灯在晃。邻里的十几个男人,打起火把,四处找人。我父亲在东坞的一个坟茔,找到了小叔。小叔斜躺在黄泥上,用泥巴塞耳朵。他的鼻子流了许多血,眼睛糊了泥巴。他看不见人,“啊啊啊”地叫,手奋力地抠泥,指甲都抠烂了。我父亲啪啪两巴掌搧小叔,又打开裤裆,一把尿射在他的头上。小叔“哇哇”地哭出来,口腔里的泥浆喷射而出。
大家多说小叔是个阴气很重的人,会短寿。事实上,他比谁都强壮,像窑里的泥坯。他一餐能吃一斤饭一斤肉一斤酒,得了个“三斤头”的外号。但阴气的说法一直影响着他的婚姻,说了很多门亲事,也没成。后来上村的一个女子,见小叔勤快,主动上门说亲。她是一个秕谷样子的女子,虾背,一生气就哮喘,“哈呼哈呼”,什么事也干不了,但特别能生育。小叔转轴一样,再也没停歇过。他早上砍了一担柴回家,我们刚起床,就连夏天的中午,他也一个人去田里干活。他老婆每天要吃药。枫林是梓树遍布的村子,梓子不值钱,没人要,小叔把柴刀捆在竹竿上,剃梓子。晚上,他一个人坐在厅堂,把梓子搓到箩筐里,黑灯瞎火,边搓边瞌睡。他说,吃药要钱,搓梓子已经三天没上过床了。他老婆没熬几年,死了。她患的是心脏病。我们都为她的死而暗自高兴,她是锁在小叔脖子上的链条。但小叔并没有因此而轻松地活。他搬到庙里住,房子空着养老鼠。
奶妈有什么好吃的东西,会用盘子端给小叔家。奶妈说,世上的苦何止万种,没娘的孩子最苦。奶妈是个信佛的人,初一十五,她会叫我拜香。她站在我身边,微笑着,看我弓腰,跪地,把香插在炉上。
到了我有胆量上后山的年龄,我已经可以砍柴了。我们是结伴上山的,腰里捆一把刀,手里拿两根麻绳。我们把一半的时间放在烤红薯上—在地里掏一个洞,生一堆旺火,烧出红炭,红薯放在炭面上,再烧一把茅草,捂得严严实实。柴砍好了,红薯也熟透了。薯皮会起泡泡,撕开,吃起来粘喉咙。但我没有去坟场的勇气。瘌痢老六就敢,一个人坐在坟头上唱歌,躺在碑前睡觉,手伸进坟窟窿里捉蛇,还把经幡上的白纸戴在头上,扮日本鬼子。
坟茔,在我的幼小的心里,是堆积的块垒。整个后山,弥散着一种阴森的邪气。它是由墨绿的色彩带来的—茂盛的狗尾巴草,苍天高耸的松树,墨绿是一团一团的,胶状,起风的时候,湍急的水浪一样汹涌,“嗡嗡嗡”的声音储藏在山坞里,像把大海挤压进水缸。它还是高高在上的—从后山,可以俯瞰整个村庄,屋舍平摊在饶北河边,像一堆堆干燥的牛屎。西坞没有坟堆,但比东坞更令人毛骨悚然—夭折的或短寿的人,用粪箕或楼板抬到西坞,找一棵油茶树,连夜埋了,做了培土的肥料。说不清是哪年,小学建在西坞,学校却没人守,课桌椅子,隔三岔五地丢失。雇了几拨人,没守两天就走人,连工钱都不要。说,到了半夜,鬼到教室里把桌椅翻掉。村里胆子最大的两个人,令林和老八,都五十多岁了,说要见识见识,鬼到底是怎样的。睡到半夜,听到隔壁教室的课桌哗啦啦地翻倒,一个翻身爬起来,一看,课桌好好的,整整齐齐,吓得魂飞魄散。
庙里的老僧听了这些事,说,鬼是脏东西,一泡尿就能让鬼现原形。他把草席铺在操场上,生了一堆小火,抱着破棉絮睡。到了半夜,课桌哗啦啦地翻倒,他爬起来,一只猴子被吊了起来。原来他在教室里安了套子。后来,这只猴子一直跟着他。老僧年轻时有一个妖精一样漂亮媳妇,生孩子时难产而死。他到庙里出了家。老僧说,这只猴子是他的妖精变的,再也不会离开他。他给它穿了一件红色的花肚兜,在村里摇来晃去。
我十三岁,奶妈一家搬到了市郊区生活。奶妈是个文瘦的人,我的成长启蒙得益于她,她没读过书,但她会讲许多的童话和打谜语。乡村所见的植物,如棉花、茄子、辣椒,她都能用谜语说出来。我记得棉花的谜语是:矮矮树,青青桃,红花去,白花来。我第一次到她新家,是我十三岁那年正月,雨一直没停过。每天下午,她拉着我的手,提一个菜篮,去榨粉厂买米粉给我吃。奶妈在几年前摔过一跤,落下脚疾。现在,我已完全疏离了枫林,一直在外。我只有过年或过节,才回老家。
后山只是一个简单的山头,但在我看来,它像一张床,最终,村里的人都在那儿安睡。有墓地的乡村是有福的,能够让人从小就听见死亡的呼吸,死亡让人获得安详。
我已经到了不再害怕坟场的年龄,对死亡也保持深深的敬畏。我懂得,一个亡灵的名字,不要轻易说出,也不要惊动他们在深夜的交谈,让守灵人安静地打瞌睡,让唢呐蛆虫一样的叫声埋在土里。村庄也只是我们出发或停留的一个长亭。我们在村里生病,繁衍,劳作,有那么一天,我们突然觉得该做的事都做完了,会扔下手中的锄头,撇下繁杂的人群,一个人到后山去,然而他并不孤单。后山是沉眠中的怀抱,我们被它一一接纳。无论我们的一生是多么幸福,或不幸,我们都将彼此忘记。我们一直以为自己认知了生,也认知了死,其实不是,是生和死经过了我们身边,带来了母亲、血液、时间和真理,也带来了昏暗、尘埃、痛和消失。书写就这样开始,也这样结束。即使是结束,也是温暖的。
后山是那样的低矮,油桐树的白花在春天压满了山冈,咆哮的田野在它眼里一片寂静。时光在沉沦,言辞在沉沦。被无数人翻越的山冈,散发出墨绿的光芒,照耀着我们。假如后山是我们的额头,那么皱纹是一幅完整的路线图。
午睡后的表情
【油菜花】:一群吹唢呐的人,他们手中的黄铜,开花骨朵。你是否是其中的一个?四月的黄铜朝天,枫林的大道朝天。花朵中的重金属,拍打大地,也拍打天空。大地为什么如此沉重,故乡为什么是故乡?吹唢呐的人,为什么一会儿是浑身抽绿的孩子,一会儿是枯骨嶙峋的老头。
唢呐声是那样的沉闷、宽阔、凝滞,像河流压过。“天气一天比一天热。”一个女子从田野抬起身,说。她边说边脱衣服,留下最后一件紧裹的绿裙子,仰起脸,跳起了舞。一群女子在跳舞。她们头戴金色的冠冕,腰姿细小柔软。
大地是流金溢彩的……让我分辨不出枫林是异乡还是故乡。
【一个哑巴】:他的脸浑浊,一如眼神。他的额头像一块石料。他说,啊,啊,啊。他说,咩,咩,咩。他的嘴唇快速地弹动—“吱吱”作响的齿轮一样,撕裂空气,有粉尘,灼热。他有五十多岁,他是个老单身。他早上砍柴,上午挖地,下午砍柴。他砍柴像个老师傅剃头。他晚上沿着村街游荡,他像一件在气流中飘移的旧衣服。他睡在他哥哥的柴房里,蜷缩着身子,紧紧地抱住自己。
啊,啊,啊;咩,咩,咩。声音是从地下爆发出来的(他的身躯和泥土没什么区别),在村庄上空炸开。我母亲说:“他要说什么呢?他每天要叫到半夜才停歇。”他不是说,他在叫。他的声音把他从夜里凸现出来,把他从村庄里凸现出来。他是因为害怕被遮蔽,还是因为声音埋在他胸腔里致使他疯狂?
他不知道他的声音是噪音。他不知道他的声音使村庄四处布满恐惧。一个哑巴的声音是我们的谜语。他在他的时间里下沉,他被他内心的阴影所吞没。
【一截绳子】:棕绳挂在油茶树的丫上。它发黑,灰白色的黑,那是雨水的痕迹。它是一根长绳子的一部分。它是记忆的一部分—有人多年之后这样说:“石灰窑里做事的杨九,看到老婆和一个男人在家里相好,一时想不开,拿一根箩筐绳,到油茶山吊死了。”它成了死亡的物证。
【六月书】:夜晚是坚硬的薄片,银亮、锋利,仿佛是一把飞旋而来的刀。它把饶北河切开,像饶北河切开大地。天空是一块蓝印花布,把夜晚包扎起来。“你不要告诉我,你为什么离家出走。你也不要对我说你终究要去哪儿。”一个老头借着烛火,读手中的信。他已经读了很多年—另一种自言自语。信是他自己写的,迟迟没有寄出。
“六月,后院的芝麻花开的特别旺,碎碎的、细白的,我守着它,就像我守着一个少年的成长。”老头继续写信。他一边写信,头发一边脱落。
村野的喧哗,是萤火虫在叫,是露水在叫,是烛火在叫。漫长的六月在叫。
【景象】:从枫林到小镇,要经过一片田野,一个叫塘底的小村,一块甘蔗地。左边是古城山,和连绵低矮的荒丘。右边是饶北河和袒露的田野。一个人走下荒丘,不见了,一扇篱笆门在“哑哑”作响。一个人从河那边走过来,面容越来越清晰,也越苍老。他每天来回地淌河。
走在去小镇的路上,一会儿看左边,一会儿看右边。我经常去小镇,用晒干的白玉豆换半匹布,用木柴换盐。我会带上我的妻子和女儿,在路边的摊铺吃一碗清汤,用长长的白手巾擦汗。假如太阳还没有下山,我会坐进茶棚里,烫一碗茶喝。假如我还有剩余的银两,我买一罐绍兴酒回家,待待客人。
【吞咽】:一个叫大碗的人,喜欢端一个钵头吃饭。钵头是暗紫红的釉色,比蓝花碗大。大碗吃饭不要什么菜,嘴巴张得像山洞,把饭吞进去。堆得高高的米饭,遮住了吃饭的脸。饭从碗里浅下去,像从漏斗里浅下去。
大碗咀嚼的时候,有两条青竹蛇在脖子两边爬动—青筋暴出来,嘴角的肌肉(其实是一层皮,松塌塌的)一直往下盖,而脸上的肌肉(还是一层皮,烧焦了的面片一样)在收缩。他吞最后一口,突然睁大眼睛,铜铃一般,整个胸部在动。他靠在椅子上,一句话也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