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生活并没有我意料之中的多姿多彩,相反,是单调呆滞,缺乏生趣。我借居在一个内部招待所,白天上班晚上写作,唯一的娱乐就是和室友打牌。此时,我人生中的第一次恋爱,已近尾声。我上班的单位是一个文艺团体,我每天靠在藤椅上,看着窗外的芭蕉,痴痴地发呆。有时候,我一个人走在街上,看见去小镇的班车,就坐上去。到小镇下了车,我却找不到一个适合的场所逗留下来。通常是这样,从车站绕过一片菜园,沿河堤逆河而走。河堤是石灰石砌成的,堤面覆盖着厚厚的地衣,临河生长着茂密的芦苇。对岸是橘子树的幼林,茅草搭建的窝棚若隐若现,不时传来阵阵狗吠。小镇偃卧在河边,像一朵水莲花。我像一个偷窥成癖的人,从每一个角度观察着裸露的小镇:酱油厂腐豆霉变的气息被风挟裹,古老的时间带来绵绵不尽的细雨撒过灰褐色的瓦屋,小巷深处“咚咚咚”的打更声是那样的清脆悠远,老药师坐在板凳上捣着铜盅里的田七,面目清瘦慈祥像一根熟透的苦瓜,猫跳过飞翘的屋檐,傍晚的蝙蝠扑打着宽大的翅膀从头顶掠过……
我热爱的美娥。屋檐下的唢呐
从前她在床前梳妆,遗下一粒真情
后来她回到花朵。香艳无比
现在她上升为铜器……
—汪峰《唢呐》片断
1991年,我二十一岁。在时间的切片里,那是很薄的一片,青色,有苦味,咀嚼起来有些难以吞咽。我一次次无故地甚至毫无念头地回到小镇,并不是说我多热爱小镇,而是对县城生活不适应(甚至说得上厌弃)。小镇已然是一个冰凉,但遗留着温暖的怀抱。说实在的,我也找不到另外一个地方取代这个小镇,让我暂时得到某种慰藉。
氓成了不知所踪的人。我和庞谋面已是两年之后,他经常往返于小镇与县城。有一段时间,镇里传言他在办离婚手续。但我不相信,夫妻分居两年,不是感情不和而是生活的需要,即使男女双方各有一些传言,也仅仅是传言而已。庞不会和我谈起他们夫妻间的事,我也不会多问。但我看得出,庞和他的妻子有深深的隔膜。他在我办公室里午休,突然对我说,结婚真是没意思,完全属于义务劳动。有一次,我去小镇看他,他正在睡懒觉。我说:“我跑了五十公里了,你还在床上啊?”他说:“我找不到起床的理由啊,起床干什么呢?”“那你不去厦门了?”我说,“在外挣钱只能是权宜之计,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方法。”庞说:“可能我活着就是为了受苦吧。”
我很少看到庞悲观。庞说:“我准备把老婆调到县城里,在想办法。”我说:“老师进城不会很难,关键是你们要同时进城,难度就大了。”庞说:“小孩进城读书是主要的,我自己无所谓,我就这样了了此生。”我说:“你才三十多岁,怎么能这样想呢?”“我从小就是一个有梦想的人,我有飞翔的翅膀,可我没有天空。”庞说。我说:“我也是一个人抑郁地生活着,有过悲观的时候,但我从来不会放弃,放弃意味着从未开始。”
在那一年的时间里,庞隔三差五跑到县城,有时拎着茶油,有时提着香菇,送给相关部门的领导。过节了,他还带一些鸡鸭鹅之类的家禽,给办事人员。庞在厦门挣了两年的钱,因为调动,也花得所剩无几。他是一个豪爽的人,宁肯自己吃亏也不愿亏欠他人。大概过了一年多,庞调入县城的一个对外交流部门,他的妻子进入一所学校教书。而我调到了临近县城几华里的市区。
有一次,庞打电话给我,说氓回来了,大家一起吃餐饭,好好聚聚。氓胖了很多,像蒸熟了的白玉豆。原来氓在深圳一直做销售假货的生意,短短几年,资产累积了好几百万,正计划回县里投资实业呢。我很后悔这次聚会—那么氓就永远是记忆中的氓,贪吃,好色,温文尔雅,不虚饰,乐于让人取笑,也乐于取笑他人。氓变得猥琐,缺乏气度,而举止又轻狂。吃完饭,我就走了,我甚至连客套的话都没有说。直至现在,我和氓同在一座城市,但再也没有相见,他约我多次,我都推脱了。我是一个偏执的人。
有好几年的时间,我很厌恶县城,也许是它没有给我留下恬美的记忆,也许它让人彷徨无措,以至于我完全疏离了它。我也很少和庞往来。他也很少到市里来。他沉迷于武功。在旭日东路的花园里,每天凌晨五点,总有一个人穿对襟的蓝色大褂,在葡萄架下打坐练气功,就是他。他手上捏着两个鸡蛋大的铁弹丸,须臾不离。他已经很少和人交流了,也基本上不上班。他隐居在自己的斗室里。他成了虔诚的佛教徒。有几次,我想去他家玩,他都说,不要选择在双休日去,双休日要给学生上课。原来他带了一帮学生,学习音乐。去年暑假,我接到过一次他的电话,他说他小孩上大学了,想请我去喝酒。我说,你小孩怎么就毕业上大学了呢,不是前两年才上小学吗?庞说,那是多少年前的事啦。我说,我家里还有我们去采摘柿子的照片呢,你小孩还没板凳高。到了请酒的那天,我因为有事又不能去了,让我内疚了很长时间。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回小镇了。这不是五十公里的距离原因。小镇公路两边建了密密麻麻的小平房。小镇越来越臃肿,像一块油炸面饼,河边的洋槐大多被砍伐,到了秋天,河堤上的芦苇满目的哀黄。在最初离开小镇的那些年里,我常常有怀才不遇的感觉,执著而无望,孤立而无援。但我最终选择按自己的方式去生活—顺从于内心的法则,与外部世界达成某种妥协。一个人幸福与否,与自己的才华与生活的地域没有任何关系。当我这样去理解生活时,我已近中年。
米语
对于枫林而言,所有的村道并不是通往外面的世界,而是通往大米。米是另一种庇佑人的庙宇,它聚合了光,也聚合了哀乐。它是我们肉身的全部。下种,翻耕,插秧,耘田,喷药,收割,翻晒,碾米,这是一条崎岖的路;吐芽,抽穗,灌浆,又是一条向上生长的路。我看到的人群,都是在这条路上往返,穿着盐渍漫散的衣裳,挑担粪桶,悬着沉默冷峭的脸。他们出发的时候还是个郎当少年,回来时已是迟暮老人。
“我爱自己的女人一样爱大米。”一次,下村的米馃叔叔在我家喝酒时,谈到了大米。他隔三差五就和我祖父喝酒。他们是忘年交。我祖父说:“我是爱自己的血液一样爱酒。没有酒,哪吃得上大米。”米馃叔叔以前是个老单身,不是他人愚钝,而是他游手好闲。他是个蹩脚的油漆匠,穿件白衬衫,光亮着皮鞋,头发抹点茶油,在村里晃来晃去,晃到吃饭时就来我家。我祖父对我说,快把荷叶勺拿来。荷叶勺是个长柄的竹兜,伸进酒缸,提一勺,刚好一碗。一人一勺,两人都醉醺醺。米馃叔叔一醉,话特别多,说他的相好,哪个哪个村的,唾沫四溅。他一走,我母亲就把菜倒了。母亲说,老单身谈女人就像讨饭的人吃红烧肉下饭。在我外出读书的那年夏天,米馃叔叔的弟弟在耕田时,癫痫病发作,死于窒息。他弟媳妇连给丈夫下葬的钱也没有,扔下三个小孩,逃走了。米馃叔叔找了六天,才在一个远房亲戚家找到她。
弟媳妇成了他的女人。米馃叔叔像一头耕牛一样干活。他的头发和胡须,从油黑变成了苞谷须的颜色。每年年夜饭过后,他会来我家,他是躲债的。他是个乐观的人,说,等华华有出息了,问题就不大了。华华是他的侄子,还在读初二。华华三兄妹成绩出奇的好。米馃叔叔说,就是做死了,也要培养他们读大学。在我到市里工作的第二年,快过年的时候,米馃叔叔找到我,说:“你给想想办法,我年都过不下去。明年开春,华华的学费还没着落。”他穿一件破片一样的棉袄,黑黑的棉絮油油地翻露出来。我说,我给乡政府说说,叫民政支持吧。我领着他到饭馆吃饭。他脚上的解放鞋湿湿的,因为冷而佝偻着身子。他的脸像悬崖,孤绝,贫瘠,钢硬。他把四个菜全吃完了,菜汤倒进碗里,脖子一仰,一口喝了。他说,他已经好多年没吃过这么有油的菜了,只是饭软了些。他要吃那种硬硬的饭。他是个爱说笑的人,他说:“我问你,是钱好,还是米好?”我傻傻地笑了起来。他又自言自语地说:“米好,米好,有米,人就不会死。”米馃叔叔养了一头牛,他靠耕田养家。到了忙季,他晚上还耕田。他老婆在前面打着火把,他在后面扶犁赶牛。耕一亩田,二十块钱。前几天,我母亲对我说,米馃叔叔在今年四月死了。我很惊诧。我母亲说,米馃和易冬一起去坪坞耕田,易冬在上丘,米馃在下丘,边耕边聊,聊聊,下丘没了声音,易冬回头一看,米馃伏倒在田里,易冬慌忙去扶他,他的身子都硬了,满脸泥浆,手里紧紧拽着牛绳。我母亲说,米馃是做累死的,他吃一碗饭,真不容易,一个女人的两个丈夫,死法一样,是命。米养人,更伤人。
米,是那样的美好而惨烈。它向上生长的路蜿蜒绵绵。我目睹过它一个一个脚印的行走。米是父性的,血性澎湃。枫林的每一个秋天,在向上生长的路上,米的行走恍若苦役。
黑夜盛大,从大地上升起,又降落。秋天,月亮长满苔藓。在野草馥郁的村郊,一枝枯死的蓖麻把黑夜举过头顶。盈盈的月光打在脸上又痛又寒。颀长的稻叶弯曲,悬一滴露水。饶北河在起伏,秋风向两岸铺展。父亲、二哥和我,匆匆用过晚饭,一闪一闪地弯过村郊,来到自家的田里。初秋干旱,饶北河的水并不能解决两岸的旱情,尤其我家在高处的水田,都要靠水车灌溉。
蛰伏在渠里,是一架疲惫的水车,仿佛劳累过度的耕牛瘫在水里休息。旷野冷寂,四周的远处有忽明忽暗的荒火。水车是杉木制的,龙头横一杆膀粗的圆木作扶手,底座是转轴,中间楔一个筛大的轴轮,两边按上棕蔸挖的踏脚,龙骨呈半封闭,长约二十米,宽、高约半米,叶片因为轴轮的拉力,把低处的水经龙骨带往高处的田野。
父亲和二哥,一左一右,双手把着圆木扶手,肩上耸立圆月。他们细声地谈论水旱与收成,脚在踏脚上飞快地跳动,水“哗哗”地往田里吐,木链“咿咿呀呀”。我则守一条两华里长的水路,把塘里的水引进渠里。他们就像两只鸟,贴着大地飞翔,翅膀振动的声音在黑夜这只巨大的琴箱里逡巡,久久不息。月亮是一副行囊,挂在我们的肩上。黑夜是大地隐晦的部分,被劳作的人见识。
有时,我也会顶替他们中的一个。常常是父亲主动离岗,他摸索着,爬下龙头,双脚不停地哆嗦,慢慢地挨低身子,在路边生一堆火。火堆边的父亲,清瘦的脸映衬着黑夜的倒影,村庄不远,阡陌纵横像一张大地的网。
那是一架老旧的水车,扶手光洁油亮,它不知浇灌了多少水田,也不知消耗了生命中的多少长夜。我尚年幼,很快就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体力不支。而二哥已经靠在扶手上鼾睡,脚仍然有节奏地一高一低地踩踏。父亲头发稀疏,披一件秋衫,搓着干瘪瘦硬的手。仿佛他只有沉默,才能呼应旷野无边无际的冷寂和冗长的黑夜。火堆边的脸却被放大,成为生命惠存的轮廓。我突然热泪盈眶,想起父亲焦灼地在粮站门口排队,把刚收仓的稻谷卖掉,送我到县城上学。
脚下的水车转动一条绵绵羊肠村路,祖祖辈辈,厚实的脚在一根轴轮上周而复始,无穷无尽。他们隐身在大地,被黑夜暂时收藏。旷野,饶北河,我看见稻子在生长。
一架水车把苍老的身子佝偻在渠里,深深地佝偻在命运之中。田里的水满了,天也亮了。旷野只有灰烬的余温在萦绕,一块黏结的牛粪在冒烟。昨夜的一切仿佛未曾发生,仿佛只是稻子扬花时几声轻轻的喘息。
我们所谓的源头,其实就是米。米仿佛是一条亘古的河流,呼啸而来,寂灭而去。2004年9月下旬,万年县举行国际稻作文化节,我去了万年仙人洞和吊桶环遗址。仙人洞是个石灰岩溶洞,呈半月形,可容纳一千多人。吊桶环位于溶洞南侧山头上,形似吊桶,是原始人的屠宰场。1995年,中美联合考古队发现了打制和磨制的石器、骨器,以及人类最早的陶器,记事符号的骨标,更令人惊奇的是,出土了大量的栽培稻化石,距今已有一万四千年,是迄今为止地球上发现最古老的稻作遗址。稻化石把万年前的人类原生态呈现在我们面前,让我们手足无措。在这条时间的铁链上,米紧紧地把我们黏结在一起。
很难用一个词去形容米,它在人类的演变史上,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它一粒一粒地繁衍,一季一季地生长,一餐一餐地喂养。是米书写了人,是米还原了历史。历史上,所有的农民起义,不仅仅是为了政权,更是为了米。谁掌控了米,谁就掌控了命脉。米等同于话语权。米就是生命中最高的帝王。我们血管里流淌的是什么?说是血液,倒不如说是米浆。或者说,血液就是米浆。
而我们对米的描述,是那样的唯美。“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八百年前,南宋爱国词人辛弃疾骑着高头大马,夜行在上饶县的黄沙道上,当他跨过溪桥,看见茅店村鹧鸪鸟一样安卧在稻花环抱的田野中央,他脱口而出。一个纵情于酒肆的人,他看不到埋在泥浆中的脸,看不到磨圆开裂的手指。辛弃疾也不例外。米包裹着旷古的黑,无穷无际。它就是稻田深处的背影,瞬间被雨水淹没。而在我们的眼中,它是洁白的替代词。是的,米,一个闺房(谷壳的一个象征)里的女人,圆润,丰满,在蒸汽的沐浴中脱胎换骨,成为至上的美人;米,一个子宫(谷壳的另一个象征)里的胚胎,它的发育使人疼痛,也使人幸福。
从小到大,我的胃口特别好,按我母亲的说法,是我童年时期红薯吃得多。母亲说,胃肠像下水道,不断地通,才会不阻塞。那时经常断粮,红薯成了主粮,红薯切成粒状,晒干,蒸饭时伴一些,通常是一半米一半红薯粒。我大姐端一碗饭,坐到门槛上吃,把红薯粒捡出来,喂鸡。我祖母看见了,就用筷子打她,边打边骂,说,红薯又不是老鼠药。大姐打开饭甑,看见红薯就哭,蹲在地上,抱着头。我吃饭,觉得特别香,慢慢嚼,有甜味。人生在世,没有比吃饭更幸福的事,也没有比吃不下饭更痛苦的事。一个人,对米饭的态度,可以说是对生活的态度。一个厌食的人,唾弃米饭的人,我会说他(她)是一个了无生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