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中学的围墙拆了,建了密集的小楼房。校大门建得更高更大。我回老家要经过中学,我只看得到大门。我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变化,只听说学校里的学生一年比一年少,老师都到城里买房安家。我差不多有十来年没有去郑坊中学了。我的任课老师都调往县城,或已退休。当年他们上我课的时候,都在我现在这个年龄。我的班主任徐声渊老师住在我家对面的小区里,我经常看见他买菜。他戴一副眼镜,弓着背,脸色红润。在20世纪80年代,郑坊中学是上饶县的名校,有些教师是全国重点大学下派来的知青,他们带来了文化和视野。那个年代,在郑坊中学毕业的学生,有读博士硕士,有几个还出国留学。我们都贪玩,但我们都没有因此而荒废学业。我记忆中的郑坊中学是一所简易的乡村中学,一栋主楼三层,是主教学楼。围着操场建设的是平屋,盖瓦,是初一、初二教师和师生宿舍。操场中间有两棵白杨,冬天的时候,金黄的树叶随风飘摇。宿舍前的梧桐,高大茂密,阔叶翻飞。紧靠公路的是鹅卵石砌的围墙,暗黄色,墙根上附着厚厚的爬墙虎。食堂的右侧有一口冬暖夏凉的水井,青苔密布。我们把水桶扔进井里,“嘣”的一声,水花溅起,月亮浮上来。
亲爱的城市
我说的是一只乌龟。我的青苔色的城市。
它有厚厚的坚硬的壳(水泥的,粉尘的,压抑的,黑夜的,犹如一口倒扣的铁锅),它是僵化的,笨重的,从不知爬动。让我想起瘫痪在床的老人。而我是濡湿的,在它胃部蠕动,蚊子一般,但最终会被它消化掉。“它怎么可能是一只乌龟呢?”一次我在办公室里谈到城市,我的患了肥胖症的同事反驳我说,“我倒觉得它像硕大的灯泡,发亮的,肿胀的,易碎的,低重量的,说是气球还差不多。”上星期我去垃圾场采访捡破烂的,一个佝偻的老太太从窖堆里爬出来,浑身的纸屑,头上还挂了个破塑料皮,泪水磅礴地对我说:“拆迁的人怎么可以把我同垃圾一起倒进坑里呢?做房子的人为什么要先埋我?这是什么城市啊!简直是副棺材。”
前左足是解放路,通往火车站,把人群汇聚到没有尽头的铁轨上;前右足是五三大道,有高耸的市立医院,进出的脸孔布满疾病的惊恐;后左足是滨河西路,像一根脐带,连接五华里外的上饶县城;后右足是滨河东路,裸露出夜间的抒情部分,情侣在柳树下接吻,在沙滩上拥抱;带湖路则是伸长的脖子,作为欲望的主体器官,酒楼密布,歌坊林立。
从解放路67号的家到滨江东路的办公室,我要走八分钟,中间拐过一个广场,两个报刊亭,三个超级市场。我走了四年的路线在未来的十年不会改变。之前的始点在棺材坞,与办公室形成对角,长边行的框内是信江。这是一条迂回的路(我青春时代的暗喻)。其实,无论是哪条线路,都是单调的,缺乏想象力,甚至是僵硬的。但我不知道,人为什么眷守于此,乐此不疲。我也曾把终点推到千里之外,奔波于粤赣铁路线,我也曾觉得那是我人生的另一种延伸,会让我飞翔得更远,但最终我放弃了试图改变慵懒生活的想法—物质没有让我更快乐,反而使我陷入更深的泥淖,内心一片荒芜。“上饶是适合人居住的城市,有澄碧的信江,乔木参天的云碧峰公园。我走了很多地方,还没发现比那更舒宜的内陆城。”一次我在去珠海的飞机上,遇到一个在上饶工作过的上海人,他满头白发,戴宽边的白框眼镜,对我说,“我一生最幸福的时光是在那儿度过的。”他曼曼的声调夹缠了忧伤甜美的回忆。
昨天晚上,搬家公司的光头师傅和我结账时,向我诉苦:“我的肩上整天被重物压着,看天都看不到。爬一趟六楼才一块钱。我活着就是受罪。”这个五十开外的人,穿件厚厚的旧棉外套,鼻尖悬了一滴不落的鼻水,点完钱,又恶毒地说:“哪天发地震,把房全震塌啦,免得我爬楼。城市像一口井,路是竖的。”我把他送下楼,我二十九个月大的女儿骢骢就要我抱她。在我怀里,她摸我的脸,一边吃雀巢巧克力一边说:“你明天带我去赣东北乐园玩,那里有碰碰船。”我说,好啊,但不能吃饼干。她爱室外活动,爱吃蛋糕、奶油饼干、巧克力、肯德基。她会唱许多歌,她的记忆力好得让我吃惊。现在的小孩真幸福,我在十五岁以前还没吃过香蕉。
一辆挂斗拖拉机让我逃离偏僻的小村枫林。那里有荒芜的山峦、狂暴的河流。我大哥天翻白亮,就骑辆“永久”牌的自行车去八里外的小镇上班。车龙头(换了很多副,是我们学车时摔断了卡头,像人断了颈椎骨)闪闪发亮,三角叉剥落一片片油漆(犹如他逝去的青春),露出铸铁的老年斑,后架绑了一圈圈的麻绳。他喜欢在快速的滑行时吹口哨。他饱满的笑容倾倒村里的许多姑娘—与现在被生活折磨得整天抽闷烟的样子截然相反,我甚至找不到他忧伤的痕迹。他是个出色的拖拉机手。“明天我要拉石灰去上饶市,你们谁要去?”头天晚上,他就会向家人发布这个消息。邻家在月前就等了。那是姑娘的节日,从柜橱里翻出花花绿绿的衣服,爬上车斗,出发的时候,向我们“啊!啊!”挥手告别,作长远旅行似的。拖拉机(我童年的信使),它把我们的眺望拉远,把城市拉进了村庄。她们带回廉价的布料、大头皮鞋、“红灯”牌收音机、花生糖、芝麻饼。从她们的嘴里,我也能勾画出城市的形象:水泥路,骑自行车的比走路的多,没有田,电影院有我小学的教学楼那么大,门窗全安装了玻璃,杂货店一排排的看也看不完,说柔软的街腔,高高的烟囱,喜欢骂人“乡巴佬”……忘记了哪年夏天,我也爬上了车斗—我无法拒绝城市的诱惑。车上装的简直不是石灰而是焚烧的炭,我赤着脚,移来移去,想找凉快的位置,然而是徒劳的。拖拉机“突突突”,冒黑黑的柴油烟,上坡的时候,车斗巨大的重量把车子往后拖,像一只驮着饭粒的蚂蚁。我大哥曾说,拖拉机与腐败分子没两样,浑球大的肚,一副苍蝇脸。那天回到家,我病了,脚烫了密密麻麻的豌豆大的水泡,太阳暴晒太长而中暑。但我是幸福的,我看到了梦中的城市。它与我想象中的没有差别,我唯一遗漏的是,那儿的女人都穿裙子,老阿婆也不例外。它纵横的街道构成时间的迷宫。
翠绿的山峦在我童年奔跑。像一匹骏马,在黑夜闪光。
“这个城市没变,还是鱼干罐头一样。”消失了四年的欣如在国泰酒店的商务厅里对我说,“不过说真的,我爱它,在这里可以懒散地生活。在深圳,我就是一架挣钱的机器。”欣如、徐鋆、我,当年亲如兄弟,在1999年,被生活猛烈的大风吹散。我说我不会再离开这座城市啦,一个人在一座城市生活得久,满身都长它的胎记。欣如的脸依旧瘦削,右颊的刀疤包进了肉里,露出崎岖的缝隙。他个头高,瘦得单薄,一年到头只喝酒不吃饭。我没看过比他更爱酒的人。一次他喝醉了,在厕所里睡了一个多小时,他老婆还跑到街上找他。他进入醉态,也不说话,又不呕吐,直直的眼睛开始往中间挤,变成斗鸡眼。
徐鋆和我,中晚餐都在欣如家,偶尔晓波也会去。晓波看上去有些忧郁,宽大棉纺的休闲服裹得他像个粽子。他从边远的水乡逃避爱情的魔咒而暂时在小城栖身。“活得没意思。我们去学英语吧。”他说,“我们总要在平静的生活中寻找几滴激情。”学英语就是看老外的毛片。他是极其善于在曼妙的情调中游泳的人,经常把自己弄得伤痕累累又一副轻松的样子。为了成就他浪子的理想,时隔不久,他成了杳无音讯的人。客厅比较小,黑皮沙发占去一半。我们东倒西歪地躺在地上,用小板凳当枕头。出租带子的小店在屋后的巷道里,那儿有缝纫店、煎炸包子店、发艺厅,因位置较偏,人影稀疏。
对于爱酒者而言,找一个酒中知己可能比找爱人更难。酒是欣如和徐鋆友谊的黏合剂。徐鋆小我两岁,他在离婚的那天中午,和欣如坐在朋友饭庄喝酒。他们心情好像很愉快,边喝边聊,气氛一点也不压抑,斜斜的阳光有些刺眼。那天喝了三十六公斤啤酒。徐鋆戴副眼镜,留个平头,穿件深黑的披风,酷酷的。他年纪轻轻就饱受沧桑,历尽情感的磨难。“为了不受伤害,就不要投入真情。”多年后,我看到他,他变得成熟而豁达,飘荡的职业经理生涯让他历练了人世的沉浮,他说,“这是命运。这座城市就是绞碎机,把我绞得七零八落,留下了我满身的伤痛。我甚至不敢回忆它。”一些在我们内心死去(另一种活着)的人,终究化作锋利的铁钉,钉入心脏,再也拔不出来。我们打了麻醉液一样活着。
我们都不想沉默于平凡的生活—另一种牢笼。挣脱是必然的。1997年初秋,欣如、徐鋆在广场边开起酒店,六百多平米,取名“状元楼”,卷进全部家产。熙熙攘攘的客人加速了酒楼的死亡—欠账多现金少,滚动不了。一年没到,他们终日躲债,惶惶然,石头沉入水中一样没入浩浩人群。
1999年夏秋季,他们先后逃遁去了深圳。并短短几年发家。
这个城市成了我的孤岛—假如我把茫茫人流看做海水,把楼房看做礁岩。我也理解了为什么有人把城市比喻成沙漠。我把电影院当做我暂时的家—虚幻的景象、灰暗的背景、散射的光线、颓废的脸庞,构成了(内心的)空城的底色。我突然发现,我多么害怕一个无依的城市,它仿佛是巨兽的嘴巴,山洞一般阴森。
从我的窗户往下看,是一条繁华的服装街,间隔几家药品店、手机超市、大型快餐店、杂货铺。人行道摆满了烤羊肉串、煮玉米棒、水果车、煎米糕。跪在地上磕头的,是乞讨的小孩;从夹克翻出相机兜售的,是新疆人;头发梳洗得光彩照人的,刚从美容厅出来……我的楼梯口有一个小货摊,卖些袜子、短裤、牙刷、鞋垫。守摊的是个五十来岁的中年妇女,她微微的虚胖,脸色菜青。通常她是我上班第一个遇到的人,正从四楼往铺位搬物什,脚步蹒跚,气喘吁吁,也是我回家最后遇见的人,看见她坐在台阶上打瞌睡。如果我抱了女儿,她会说:“骢骢,叫我婆婆,我有糖。”她寡居多年,寂寞地从早坐到晚,街上流徙奔忙的脚步晃得她双眼发花。过一个街口,一个卖头饰的年轻女人迎面叫卖:“便宜卖喽!亏本卖了啊!”即使有人讨价还价,她的吆喝也不会停下来。我作为路人都听烦了,不知她身边的人怎样忍受。我几次想问她,这样叫烦不烦?我没看过比她更黑的女人,皮肤像猕猴桃,声音尖细,扎条小羊辫,戴副眼镜。推车边撑一把广告伞—她的屋檐,夏天爆裂的太阳也没有使她屈服,我确信她对命运充满了热爱。前两个星期,她站的位子被蒸红薯的人取代了,我突然有点想念她,我不知她为什么离开自己运行的轨道,潜藏在另外茫茫的人海。毫不相知的人就这样轻易地占据我心灵小小的空间,很可能过不了多久又会被同样消失的人代替。
在很多年的挣扎于内心的(女人赋予我的大海)狂涛中,我彷徨无望。我一直觉得自己是尘世的观察者。其实不然,我是他们的其中之一。我们根本不可能与生活抗衡,它是强大的气流。我也学会普遍意义上的生活,泡茶楼,打牌,钓鱼。“以前,我觉得你很痴妄,那样很累。”前两天,我的老乡汪茶英在街上看见我,说,“看样子你现在已经享受到了世俗的快乐。”不知怎么的,我谈到了俄罗斯的女神霍尔金娜,这个误坠凡间的精灵。我说,高贵的人从来停止不了痛苦。
2001年10月20日我与蔡虹结婚。翌年4月23日,小女骢骢出生。我安卧了下来。她们,是生命对我的恩赐—我所有失去的,就是为了空出她们的位置。
卑微地活着,是一件美好的差使。
无人看见的城市生活
自行车过早地在我的生活中退休了,算起来已有十年。我用过两辆自行车,一辆是乡下教书时骑的“飞鱼”牌二八车,车子是我大哥在镇里赊的,一百二十元的车钱,我花了三个月还清。过了一年,我进了城。尤少兵把他的“坐骑”送给了我。那是一辆二六车,用了两年,但车架还是闪闪发亮的。尤少兵说,二八车笨重,骑起来像个贩卖猪仔的人,二六车载女孩子比较优雅。真是可惜,我骑了五年,一个女孩子也没载过,很是对不住好朋友的一番心意。在县城待了三年,我又到了市里。在市里上班,但还是借租在县城,每天骑自行车往返。直到1995年夏,我搬到一个叫秋的朋友家居住,才结束了这种鸵鸟一样的生活。二六车也结束了它的里程—我一直走路上下班。秋是搞摄影的,他也借租在此。
那是一栋三层民房,紧靠铁路。我们住在二楼。一楼是一个搞运输的租户,三楼是房东一家。很长的时间里,我无法正常入睡—火车声滚滚而来,洪水一样肆意,但这并不妨碍我对它的热爱。—穿过铁路,大片大片的灌木翻卷,茅草涟涟,牵牛花一直铺到火车消失的视野里。尤其在秋天,墨绿和橘黄的色彩,堆叠在郊区这块画板上。薄暮余晖,熔化在缓缓奔流的信江,天穹下坠。灰烬的,充满回声的,凹进胸腔的。秋天,乍看上去,显得有点板滞。它美得如此简单,一如人的本原。我经常吃过晚饭,到那片丛林里散步。天空弧形,与不远处低矮的荒丘相衔。火车经过,我看见一对对情侣,在晃荡的气流中,紧紧拥抱在一起。
暗房设在秋的卧室。它更像一个单身汉的展览室,或者说,是一张布满灰尘的静物速写:被褥还是下床时掀开的样子,床架上搭着一件芝麻花的睡衣,几双旧皮鞋不规则地躺在床底下,寂寞而无辜,靠床的桌子上有扑克牌、洗发水、摩丝、写不出字的钢笔、掉了牙齿的头梳,窗下是两个纸箱,里面是衣服、裤子,还有一些我不知道的东西,进门的右墙下也是一张桌子,有一个水盘,压手裁纸刀,十五瓦的台灯。秋就在这盏灯下冲洗照片。我从他冲洗照片的张数,可以计算出他一天的收入—五寸的六块钱一张,六寸的八块钱一张,七寸的十块钱一张,底片四块钱一张。他在一座商贸城的三楼,租了一个小店面和一个摄影间。他以照黑白照为生。他照片的张数,每个月都在减少,有时连续几天一张也没有,这有可能是生意越来越冷清,也可能是他根本没上班,而是躲到某个人家里打麻将。秋洗照片的时候,我就站在边上看,他边洗边教我。真是丢脸,我一点也记不住—我对许多东西是极其笨拙的,怎么教也不会,比如换保险丝,每次断了,我都打电话叫电工来修。在暗房里,我看着人在水中的相纸上,慢慢显现—这个过程,和回忆没有差别,甚至可以说,那是回忆的本质—驻足停留的瞬间,姿态是那样的打动人心,在我们孤立无援时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