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丝绒覆顶的马车停在大门口,沈姝先行下了地,而后搀着奶妈下来。望着站在门廊下齐齐望着这边的一堆家人,倒是愕了愕。
“进去吧,都是原来的人,一个也没有换。”沈良直在身后说。
沈姝扬扬唇,抱着匣子款款上了台阶。
进门之后当然是先将牌位供奉入龛,而后才回住处。
沈良直安排的房间还是她原来住的院子。
当夜里不断地有人进来找小红和奶妈叙旧,又怕惊扰了她,只拉着二人在园子里嘀嘀咕咕说个不停。她是没出门,也懒怠走动,却也知道有许多的旧家仆想着见她,甚至隔着窗户还依稀听得见几个婆子的垂泣声,想是想起了她们早逝的夫人,心里头不好受。
但她终是没出去。见又何益呢?过不得两日便又要分别,倒不如当作不曾见过的好。
晴朗的天气自她到了明州就已开始变化,一大早下了场绵长的小雨,将院里各处浇得湿透。久未住人的房子总是让人有些气闷,小红又不知去了哪里,雨停之后她便独自出屋进了园子。
她住的这园子叫绿蕉苑,芭蕉十分之多,四处一丛丛地,却又不嫌碍眼,被雨水打过之后满目的碧绿恍然欲滴。沿着蕉树一路逛去,不经意间就进了院外的大花园,迎面走来的几人里为首的那个珠环翠绕,很是有些当家主妇的派头。
“珍珠。”
季若兰站于小石桥那方微笑启齿。沈姝微顿片刻,亦自扬唇福了一礼:“季小姐,别来无恙。”
季小姐。果然。
季若兰垂下眼帘,唇角的笑容微凝。只是片刻后再抬头时,那目光已显得镇定,“回来了就好,你爹爹很牵挂你。”微笑之下的面容仿若风干的记忆,也掀不起波澜来了,其中有多少辛酸怨恨,也无从考究。
沈姝望着她,不置可否。
忽然间旁边树叶一阵悉梭,小红从花丛后闪出,快步走到她面前跺起脚来:“小姐,你怎么一个人出来了?磕着碰着可怎么办?奶妈还不心疼死!”光听语气,便让人觉得她家这位小姐定是十足十娇生惯养的一个玉人儿,必是锦衣玉食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谁又能想到,平日里脱鞋下地浇花剪草,她简直什么都干呢?
沈姝知她故意如此,斜眼瞅了瞅她,不动声色嗯了一声,“我只是随便走走。”
“要随便走那还不如去前面,前面花开得可好了!”
沈姝微笑,略顿之后便朝季若兰微一颌首,与小红缓步上了桥头,依旧往前方走去。
顽皮的丫头既然送来了台阶,她当然没有拒绝的必要,多呆上片刻难道有什么好处么?
季若兰看着她经过身旁,神情自若得犹如根本不曾离开过这么三年,行动时的步伐依然从容,言笑时的语调仍旧婉雅,脸上的淡笑便不由沉下,浮上了两分不甘心的郁气。
独孤秀珠教出来的女儿竟是这般不同,令到她终究无法在她面前傲气半分,而她现如今的身份只不过是自己的继女而已。
“若兰,你也过来了?”
沈良直站在不远处相问。她恍然抬头,笑了笑,“我过来看看珍珠。”
沈良直点点头,垂眸长舒了一气。等到她走到身边时,与之比肩步出了蕉林。
“珍珠这孩子性子与秀珠一样倔强,我亏欠她太多,已不想让她再恨我。我沈良直并非是给不了女儿自由生活的父亲,去长安之事我仍在斟酌,一旦作下此事,我只怕她永生也不肯原谅我……”
“老爷,”季若兰止步,精致的下巴微微扬起,“这是好事,你又何必忧心?珍珠绝非凡俗女子,将来定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你若因一时愧疚而放弃了她的前程,难道将来心里不会内疚?”
沈良直紧蹙双眉,望着天边语调低沉:“可我已经愧对了秀珠,若是秀珠还在,一定不会准我这样做。”
季若兰放下挽住他手臂的双手,抚在自己微凸的小腹上,抿唇望着地下。
“老爷心里永远也只有秀珠姐姐,这辈子若是能花上三分心思听听我的话,我也就心满意足了。”黯然往前走了几步,她于紫藤架下回头望着怔立在原地的他,“老爷爱女心切自是无可厚非,但是,现如今是老爷想退出就能退出的么?想想已在京城的齐骏,再想想当日皇上跟老爷所说的话,老爷真的还能说停就停?”
“何况,老爷以为不让她同去,她就不会生疑么?”她走回他身前,继续说道,“十三岁的时候已经能坚决地跟随母亲离家的孩子,三年过去,她不会更加明察秋毫么?到那时,生气与忿恨也还是一定的。老爷既已经说动了她将小红与奶妈一道回了府,可见当时主意已决,为何到了眼下却又优柔寡断起来。假若因此得罪了圣上,到时惹下什么罪过,我和腹中的孩子……可如何是好。”
低低倾诉的声音随着飞花飘舞,不知不觉暮色已经笼罩了大地,整座花园都被涂上了一声浅浅的灰色,沈良直望着她手下隆起的小腹,伫立树下久久未能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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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暂停留了两天,蓝丝绒布覆顶的马车再度上路。
这回是两辆马车,小红与她家小姐同坐,另跟随的有家仆数名。
行走了四天,路上行人越见地多,夜里在驿馆歇息时,沈良直告知已离京城不远了,入京的路已不过三百里。
到了第五天,小红上了车便一个劲地盯着沈姝瞧。沈姝先是当没看见,后来也实在忍不住了,回头瞪她:“我脸上长花了?”小红很实在地摇头,“没,但是,长酥饼了。”她把胖乎乎的手指头戳到她左脸上,还很有兴致地随着紫色边缘画了个圈,“这个,可以拿下来了吧?京城里那么多人,看着反而碍眼。”
沈姝将手下意识抚向那块偌大的紫癍,满不在乎:“贴了三年,取下来反而不习惯。就这样吧!”
小红反过来瞪她:“这回去了肯定是要被领着见见客什么的,我看你到时候湿了水露了馅可怎么办。”
沈姝扬唇一笑,又掀帘看起了窗外风景。
沿途是条宽大的林荫道,两旁种着高高的树木,过路的人们皆是骑马赶车的多,且个个身上装束不俗,看起来此路应是通往专供官员进入的东城门才是。探头往前方远处望了望,果然依稀见着一条长长的城墙,另有座威武的城门高耸在当中,上面旗帜随风摇曳,再近些便可辩得清上面是个“唐”字。
马车缓缓停住。前方赶车的家仆过来禀道:“小姐,前面就进长安城门了,老爷问小姐要不要先下车走动走动,因为距离下榻的地方还要穿过半座城。”
“不必了,先进城吧。”
说完将帘子放下,忽然又被一阵风撩开。一阵马蹄声以十分之威武的气势哒哒在车旁响起。
“咦,这是谁的马车?”
马蹄声停下,接着响起另一道听上去懒洋洋又充满了傲气的声音。沈姝听完只觉得这声音耳熟,沉吟了一下再度把车帘小小地撩开一条缝来。这一看不打紧,外头那人竟然是在苏州府结下了梁子的那个傲慢无礼的男人!
“王爷,看车辕像是外地来的。”
身背箭囊的青城向骑在当前一匹乌骓马上的人俯首说。“外地?”李豫好奇地打量停在路边的两辆马车,同样扎紧的箭袖与背上的箭囊看上去像是要出门打猎的样子,那份英武与饼店里的冷酷和天香园内的闲散又是截然的不同。
“下官参见王爷。”
前方的轿杠一低,沈良直从里头走了出来。李豫豁然一笑,翻身下了马。“原来是吴兴的沈大人,你不是上个月才进京来的么?怎么突然又来了?”
沈良直微微笑道:“此番来亦是有事。王爷这是上围场?”
李豫点头,“我也是前两日才回来,今儿一早皇上又支使我上围场逮鹿,这不,我只好从命了。”他说着看了一下后面那辆车,好奇地指着它问:“这里头又是谁?”
“哦,这是小女。因为略感了些风寒,是以无法拜见王爷,还请见谅。”
一听是他女儿,李豫目光闪了闪,沉吟了半刻,回头看了看他,笑着点点头道:“既如此,我就不阻二位了,等明日回来,再来拜访大人。”
两骑尘土绝迹,路上又恢复了平静。
果然是个皇亲贵胄。沈姝掩好帘子,叹气坐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