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去杭州,可是为了你义父的事?”
沈良直回神起身,骤然相问。沈姝顿住脚步,“是又如何?”沈良直叹了口气,缓步走到门槛边,“我今日来不是为了接你娘的牌位,我是为了你而来。”
“为我?”她回了头,望了他两眼。
沈良直点头,沉吟说:“原本我打算后日才来,但你义父突然间出了事,虽自三年前我们已不再联络,但我相信他决不是欺君妄上渎职之人,所以我打算上京去探探情况。”
沈姝顿住,“你也要去?”这倒有些稀奇。
“不错。”沈良直点头,信步走出门外,望着庭院里开得茂盛的月季说:“后天一早我便动身,你,要不要同去?”他微低下头,将问话说得如同恳求。“我知你无论如何也是要去一趟,可你一个女孩子多不安全,便看在父女一场的份上,跟我同去,也让我弥补几分这三年来对你的失职可好?”
沈姝默然不语。
“你既已同意让你娘的牌位回去,为何你自己却不肯回去?”沈良直有些激动,“可知爹爹……”哽咽一回,望见她平静无波的双眸,却又黯然换了话语:“你若能亲自送你娘的牌位归宗该多好,她也一定会欣慰。”
渐升的朝阳已经覆盖住了庭园,月季花丛披着晨露在微风里摇摆。沈姝静立在屋檐之下,所有人的目光皆聚集在她身上,而她的目光却忽然间没有了焦点。
※※※※※※※※※※※※
托余百鸣请来的马车已经驶了回去。
沈良直随沈姝走进了内院左首的厢房。满屋的书香气扑鼻而来,正对门口的雕花窗外是绿油油的一丛芭蕉,左首的墙上是幅半人来高的画像,画上的女子手捧书卷,眉间凝聚三分英气,下颌尖尖却又显得娇柔过人。
画像下方是个小小的几案,上面有鼎炉牌位,青烟犹自缭绕。
“这就是娘的房间。”
沈姝停在画像前,弯腰拈了簇香,点上放在香炉里。她做任何一个动作的时候都显得认真而专注,于是那神色里便看不出任何一点点情绪。
沈良直盯着牌位上那行墨字一动未动,握紧的双拳微微颤抖,直到她伸手将牌位放进红布铺底的锦匣中,这才黯然收回目光。
曾经多么刻骨的一个人,如今却只化为了一方木牌上几个字。
“生死离别非早即迟,总有来的一刻。”将锦匣抱在怀里,沈姝语调依旧淡漠,“你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
“珍珠!”沈良直眼中满是心痛,再看向她时,那痛意又更加深了十分。“你看你,好端端的千金小姐,为何把脸弄成这样?当真因为我的缘故,就不肯嫁人了么?”
沈姝抚着脸颊不予理会,径自走向门口。
门外小红正好赶来,“已经给陈三他们结清工钱了,铺主那里也已经打了招呼,他们听说小姐是来自吴兴沈家,又把赁钱给退还了我,说何时再回来重新开张都可以。”她边说边把手绢打开,里面是两锭各五两重的整银。
沈姝点头,“去拿东西吧。”
这一去自是还要再回来,沈府虽然回忆多多,但没有娘在那里,里面的欢声笑语已不像从前悦耳。
※※※※※※※※※※※※※
这一去去的不是吴兴,是明州。
明州刺史府里今日欢天喜地,因为老爷早早地派了随从送信来,说是离家三年的小姐要回来。
“沈安,小姐爱吃些什么菜,你可都记下了么?”略显憔悴的季若兰不失华丽,站在门口问路过的管事。沈安回头弯腰:“回夫人,都已经记下了。小的们跟随小姐多年,她的喜好个个都知道哩。”
季若兰微微一笑,返身进了房。
这声“夫人”在这个时候听起来是多么刺耳,他们正牌夫人的灵位立即就要入住沈府神龛,而他们的大小姐也将再度成为这府里主人的掌上明珠。
装饰华丽的屋里摆设一应俱全,与他相敬如宾的这些年,他倒是从不曾亏待于她,只是,有时她还是会有寄人篱下的错觉。
她终究是敌不过一个弃他而去的人,敌不过一个死人。但她只是因为爱他而坚持留下,这有错吗?
五年前甫上任的明州刺史大人与夫人相偕去城外甫山寺进香,途中遇上前来袭击的一伙流寇,将他们的马车围困在山脚下无人的暗沟里。由家丁陪伴着来到此处游玩的她仍是记得那个儒雅的男子为了保护妻子而舍身挡在车前的样子,其浑身上下的正义凛然便是连贼寇们也心存忌惮。
在丛林瞧见暮色里的这一切,她不顾家丁的惊呼从后山逃走召唤来了成村的村民,百来个手握锄头的汉子将二十多个流寇扑打得四处逃散。她记得他是如何稳健地走到她面前,弯腰深施礼:“沈良直拜谢姑娘相救之恩。”那一刻她看不见他手里正握着另一个明艳女子的手,她只记得他的名字,沈良直。
可是这个疏忽害得她有多严重,这一陷进去就是一辈子。
三年前随着心事重重的他一道进了刺史府,看到的是两双同样让人不敢逼视的眼睛。
一双是沈夫人,独孤秀珠。
一双是沈家小姐,沈珍珠。
这对母女的气质截然不同,独孤秀珠的清冷高傲固然让人无法亲近,但年仅十三岁的沈珍珠的淡然纯净,更是让她自惭形秽。她只比她大四岁呵!她清澈的目光里流露出来的惊讶,淡雅,以及自持,让同样闺秀出身的她顿觉卑微三分。
她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一双眼睛,即便是面对独孤秀珠,她也从不曾畏怯。但是在沈家小姐面前,她只有想要拼命地躲开那双眼睛的想法。
所以当夜独孤秀珠带着女儿毅然离开的时候,是她流泪唤住了要去追赶的沈良直。她不愿意在她默然无语的注视下这样卑微地活,既然独孤秀珠已经主动离去,那么她就有权利跟他白头到老!
当时在场的齐骏毫不犹豫举剑割下袍角扔向他的脸,并狠狠挥了她一巴掌。但是,她又有什么错呢?她总共也只不过是爱上了一个男人而已,而那个男人碰巧已经有了妻室儿女。
她没有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