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乱。(第三篇下第九章)为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第四篇上第六章)用是笔者,须全篇主意已定,而后高踞题巅,略著一二语,乃有此境。若无下文,几令人不知何所指而云然,故用之起处为多,若在他处,亦正不乏。此运笔之最要者也。
宜逆入不宜顺。如:
莫非命也,顺受其正。(第七篇上第二章)
待文王而后兴者,凡民也。若夫豪杰之士,虽无文王犹兴。(第七篇上第十章)事孰为大?事亲为大。守孰为大?守身为大。(第四篇上第十九章)所谓故国者,非谓有乔木之谓也,有世臣之谓也。(第一篇下第七章)用是笔者,只在摄取逆势,不平铺直叙而已。所谓摄取逆势者,或以后路置之前路,或以下句列之上句,无他巧也。然文之工拙,作手之凡庸与否,皆视乎此。
宜曲折不宜直。如:
入则孝,出则弟,守先王之道,以待后之学者,而不得食于子。(第三篇下第四章)千里而见王,是予所欲也。不遇故去,岂予所欲哉!予不得已也。予三宿而出昼,于予心犹以为速,王庶几改之。王如改诸,则必反予。夫出昼而王不予追也,予然后浩然有归志。予虽然,岂舍王哉!王由足用为善,王如用予,则岂徒齐民安,天下之民举安。王庶几改之,予日望之。(第二篇下第十二章)用是笔者,要在往复缠绵,不使气竭,譬之行山,坡陀盘折,曲径通幽,而后揽胜者非一览无馀。若直笔虽间一用之,顾亦视其用之之处耳,未可以为常法也。况直则难为巧,而曲则易为工乎?作文者可以知所重矣。
笔之尚突兀而忌平,尚逆而忌顺,尚曲而忌直,皆文之绝对之笔,不可并举者也。若夫详略、轻重、冷热、缓急之笔,胥在行文时之卙酌施用,即并行亦不悖者,吾试更端证之如下,笔之详者。如:
今王鼓乐于此,百姓闻王钟鼓之声,管籥之音,举疾首蹙而相告曰:“吾王之好鼓乐,夫何使我至于此极也!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今王田猎于此,百姓闻王车马之音,见羽旄之美,举疾首蹙而相告曰:“吾王之好田猎,夫何使我至于此极也!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此无他,不与民同乐也。今王鼓乐于此,百姓闻王钟鼓之声,管籥之音,举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庶几无疾病与?何以能鼓乐也。”今王田猎于此,百姓闻王车马之音,见羽旄之美,举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庶几无疾病与?何以能田猎也。”此无他,与民同乐也。(第一篇下第一章)先生以利说秦楚之王,秦楚之王悦于利,以罢三军之师,是三军之士,乐罢而悦于利也。为人臣者怀利以事其君,为人子者怀利以事其父,为人弟者怀利以事其兄,是君臣、父子、兄弟终去仁义,怀利以相接,然而不亡者,未之有也。先生以仁义说秦楚之王,秦楚之王悦于仁义,以罢三军之师,是三军之士,乐罢而悦于仁义也。为人臣者,怀仁义以事其君,为人子者,怀仁义以事其父,为人弟者,怀仁义以事其兄,是君臣、父子、兄弟去利怀仁义以相接也,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第六篇下第四章)简者如:
遍国中无与立谈者,卒之东郭墦间,之祭者,乞其馀不足,又顾而之他。此其为餍足之道也。其妻归,告其妾曰:“良人者,所仰望而终身也,今若此。”(见上)河内凶,则移其民于河东,移其粟于河内。河东凶亦然。(第一篇上第三章)观此则详略之故可得矣。盖鼓乐者忧喜不同情,说秦楚者义利不同效。情相比而苦乐著,效相较而利害明。两军相遇,将卒各斗也。墦间乞食,移民移粟,述事而已,事止语毕,复则无味也。
笔之轻者。如:
闻王命而遂不果,宜与夫礼,若不相似然。(第二篇下第二章)子之辞灵邱而请士师,似也,为其可以言也。今既数月矣,未可以言欤?(第二篇下第五章)言人之不善,当如后患何?(第四篇下第八章)且谓长者义乎?长之者义乎?(第六篇上第三章)不见诸侯,宜若小然。今一见之,大则以王,小则以霸,且志曰:“枉尺而直寻。”宜若可为也。(第三篇下第一章)知虞公之不可谏,而去之秦,年已七十矣,曾不知以食牛干秦穆公之为污也。可谓智乎?不可谏而不谏。可谓不智乎?知虞公之将亡而先去之,不可谓不智也。时举于秦,知穆公之可与有行也,而相之。可谓不智乎?相秦而显其君于天下,可传于后世。不贤而能之乎?自鬻以成其君。乡党自好者不为,而谓贤者为之乎?(第五篇上第九章)重者如:
惟大人为能格君心之非,君仁莫不仁,君义莫不义,君正莫不正,一正君而国定矣。(第四篇上第二十章)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第三篇下第二章)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第六篇下第十五章)观此则轻重之用可见矣。大抵主旨眼目之所在,与夫问答之尾辞,则宜用轻笔,所谓微而显也。全文主旨之所在,或义正词严,非竭情阐发,不足以宣其底蕴者,则宜用重笔,所谓堂堂正正也。宜用轻笔者,如微风浅逗,青苹已知,故虽著单词只字,而犹嫌其多;宜用重笔者,如山石崩裂,一齐下坠,故虽竭情尽气,大书特书,而犹恐其少。作文者于此消息,固不可不知;于此分际,尤不可不辨。
至轻重笔之用于一处者,要以顿转处为多。凡文不可无顿,不顿则转无力,譬之江水,不经山峡之束住,不极汪洋恣肆之观。而跌入题处,亦不可不先用顿笔。如:
文王以民力为台为沼,而民欢乐之,谓其台曰灵台,谓其沼曰灵沼,乐其麋鹿鱼鳖。古之人与民偕乐,故能乐也。(第一篇上第二章)由汤至于武丁,贤圣之君六七作。天下归殷久矣,久则难变也。武丁朝诸侯有天下,犹运之掌也。纣之去武丁未久也,其故家遗俗,流风善政,犹有存者。又有微子、微仲、王子比干、箕子、胶鬲,皆贤人也,相与辅相之,故久而后失之也。尺地,莫非其有也。一民,莫非其臣也。然而文王,犹方百里起,是以难也。(第二篇上第一章)地之相去也,千有馀里;世之相后也,千有馀岁。得志行乎中国,若合符节。(第四篇下第一章)二老者,天下之大老也,而归之,是天下之父归之也。天下之父归之,其子焉往。(第四篇上第十三章)谷与鱼鳖不可胜食,材木不可胜用,是使民养生丧死无憾也。养生丧死无憾,王道之始也。(第一篇上第三章)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同上)此皆以重笔为顿,轻笔为转者也。
且夫枉尺而直寻者,以利言也。如以利,则枉寻直尺而利,亦可为欤?(第三篇下第一章)徒取诸彼以与此,然且仁者不为,况于杀人以求之乎?(第六篇下第八章)千乘之君,求与之友,而不可得也。而况可召欤?(第五篇下第七章)管仲且犹不可召,而况不为管仲者乎?(第二篇下第二章)管仲、曾西之所不为也,而子谓我愿之乎?(第二篇上第一章)陶以寡,且不可以为国,况无君子乎?(第六篇下第十章)故凡同类者,举相似也,何独至于人而疑之。(第六篇上第七章)口之于味也,有同耆焉。耳之于声也,有同听焉。目之于色也,有同美焉。至于心独无所同然乎?(同上)以大夫之招招虞人,虞人死不敢往;以士之招招庶人,庶人岂敢往哉!况乎以不贤人之招招贤人乎?(第五篇下第七章)见且犹不得亟,而况得而臣之乎?(第七篇上第八章)奋乎百世之上,百世之下闻者,莫不兴起也。非圣人而能若是乎,而况于亲炙之者乎?(第七篇下第十五章)如将戕贼杞柳而以为桮棬,则亦将戕贼人以为仁义欤?(第六篇上第一章)此皆以重笔为顿,轻笔为跌也。轻重笔之用法,大略如此。至笔之冷热,不外以繁简分也。繁者如:
王曰:“何以利吾国?”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第一篇上第一章)为人臣者,怀利以事其君;为人子者,怀利以事其父;为人弟者,怀利以事其兄。(第六篇下第四章)冷者如:
子诚齐人也,知管仲、晏子而已矣。(第二篇上第一章)一薛居州,独如宋王何?(第三篇下第六章)
浓淡不外以文之繁简或辞之丰俭分也。浓者如:
岂惟民哉!麒麟之于走兽,凤凰之于飞鸟,泰山之于邱垤,河海之于行潦,类也。圣人之于民,亦类也。(第二篇上第二章)淡者如:
然而无有乎尔,则亦无有乎尔。(第七篇下第三十八章)热而浓者易习,冷而淡者难能,所谓意馀于辞者是也,至以后文而先为之引者,则有提笔。如:
是为冯妇也。(第七篇下第二十三章)
无若宋人然。(第二篇上第二章)
所恶于智者,为其凿也。(第四篇下第二十六章)君子之所以异于人者,以其存心也。(第四篇下第二十八章)有为神农之言者许行。(第三篇上第四章)
以前文而补之于后者,则有补笔。如:
故事半古之人,功必倍之,惟此时为然。(第二篇上第一章)古之人所以大过人者,无他焉。善推其所为而已矣。(第一篇上第七章)出语人曰:“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见所畏焉。”卒然问曰:“天下恶乎定?”吾对曰:“定于一,孰能一之?”对曰:“不嗜杀人者能一之,孰能与之?”对曰:“天下莫不与也。”(第一篇上第六章)欲言如何而先反言之者,或用开合笔。如:
诸侯之礼,吾未之学也。虽然,吾尝闻之矣。(第三篇上第二章)吾宗国鲁先君莫之行,吾先君亦莫之行也。至于子之身而反之。(同上)晋国天下莫强焉,叟之所知也。及寡人之身,东败于齐,长子死焉,西丧地于秦七百里,南辱于楚。寡人耻之。(第一篇上第五章)或用反正笔。如:
不行王政云尔。苟行王政,四海之内,皆举首而望之,欲以为君。(第三篇下第五章)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第二篇下第十三章)至欲辨笔之缓急顺逆,则如:
桀纣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得其心有道,所欲与之聚之,所恶勿施尔也。(第四篇上第九章)居下位而不获于上,民不可得而治也。获于上有道,不信于友,弗获于上矣。信于友有道,事亲弗悦,弗信于友矣。悦亲有道,反身不诚,不悦于亲矣。诚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诚其身矣。(第四篇上第十二章)反复玩味,必有得也。虽然,文之工拙,视乎运笔。而笔之为顺为逆,为曲为直,仅一间耳。非好学深思者,何从而知其微也哉!
谋篇
《书》曰:“辞尚体要。”《易》曰:“言有序。”可知文之所以为文者,贵有顺序也,贵得体要也。如筑室然,虽不必有一定之程,而由门而户而阶而堂而房而室,其顺序不可得而紊也,其体制不可得而逾也。如房室居于前,堂阶居于后,或堂阶崇闳,而房屋湫隘,或房屋高华,而堂阶卑陋,非独大匠所不屑为,而人之见之者,鲜不以为怪。无他,不循法也。兹所谓法者,篇法是也。
文之分类,滥觞于萧《选》,昌言于《雕龙》。近世姚曾诸公,尤分晰精当,为学者宗。类既不同,体亦迥殊,体殊则篇法亦因之而异。欲言篇法,而不先言审体者,以体虽殊而法固一也。匠人筑室,堂有堂之体,室有室之体,而总不能违栋宇之制。门有门之式,户有户之式,而总不能离规矩之形。文章之道,何独不然!
谋篇之法,先定主旨。主旨既定,而后全篇文字,正说反说,俱从兹出,如枝叶之本于一干,江海之本于源泉;否则议论横溢,旁枝侧出,散无统纪,虽阅至数过,曾不能明其主旨之所在者。此不讲篇法之过也。
篇法虽视运笔为简,顾欲以古人之成法,一一而胪举之,势固有所不能。即《孟子》七篇,其篇法之神妙,关键之完密,又岂尺幅中所能尽举哉!无已,特举其概要而为吾人所易法者录之。
主旨既定而首尾相应者:
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第七篇上第二十章)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王曰:“何以利吾国?”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万乘之国,弑其君者,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国,弑其君者,必百乘之家。万取千焉,千取百焉,不为不多矣。苟为后义而先利,不夺不餍。未有仁而遗其亲者也,未有义而后其君者也。王亦曰:“仁义而已,何必曰利。”(见上)主旨揭明于篇首者:
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三里之城,七里之郭,环而攻之而不胜。夫环而攻之,必有得天时者矣,然而不胜者,是天时不如地利也。城非不高也,池非不深也,兵革非不坚利也,米粟非不多也,委而去之,是地利不如人和也。故曰:“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溪之险,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以天下之所顺,攻亲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第二篇下第一章)主旨揭明于篇终结穴处者:
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人恒过,然后能改。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征于色,发于声,而后喻。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见上)主旨有揭明于中权者:
规矩,方员之至也。圣人,人伦之至也。欲为君,尽君道;欲为臣,尽臣道,二者皆法尧舜而已矣。不以舜之所以事尧事君,不敬其君者也;不以尧之所以治民治民,贼其民者也。孔子曰:“道二,仁与不仁而已矣。”暴其民甚,则身弑国亡;不甚,则身危国削。名之曰幽厉,虽孝子慈孙,百世不能改也。《诗》云:“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此之谓也。(见上)有先叙事后议论者:
子产听郑国之政,以其乘舆济人于溱洧。孟子曰:“惠而不知为政。岁十一月,徒杠成;十二月,舆梁成,民未病涉也。君子平其政,行辟人可也,焉得人人而济之?故为政者,每人而悦之,日亦不足矣。”(第四篇下第二章)叙事欲其简,议论欲其达。亦有叙事详而议论简者,如伯夷非其君不事章是也。有先议论后叙事者:
事孰为大?事亲为大。守孰为大?守身为大。不失其身而能事其亲者,吾闻之矣。失其身而能事其亲者,吾未之闻也。孰不为事?事亲,事之本也。孰不为守?守身,守之本也。曾子养曾皙,必有酒肉,将彻,必请所与;问有馀,必曰有。曾皙死,曾元养曾子,必有酒肉,将彻,不请所与;问有馀,曰亡矣,将以复进也。此所谓养口体者也。若曾子,则可谓养志也。事亲若曾子者,可也。(见上)有以议论为叙事者:
不仁哉梁惠王也。仁者以其所爱,及其所不爱,不仁者以其所不爱,及其所爱。公孙丑曰:“何谓也?”梁惠王以土地之故,糜烂其民而战之,大败。将复之,恐不能胜。故驱其所爱子弟以殉之,是之谓以其所不爱,及其所爱也。(见上)有夹叙夹议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