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江薛凤昌述
或问余曰:“文有法乎?”曰:“无有也。”曰:“从来古文家之评点与其所以论文累牍而未已者,无非法也。父师之所以教其子弟,与夫子弟之所以则效者,亦无非法也。子顾以无法语余,是何说欤?”曰:“有。古语不云乎!‘言以足志,文以足言。’是文者所以达我意志,而代我口舌者也。我有如何意志,则宣之口舌者,即作如何言语;达之笔墨者,即作如何文字。我之语有伦脊,文有条理者,即意志之有伦脊条理者也。乌得揭一定之成规以束缚之哉!顾在古文家之论文,徒拘拘于字句间,曰某句起得奇,曰某句顿得住,曰某句提得妙,曰某句收得淡远,非不详尽得当。而学文者若执此以为可探文章之妙用,而尽其能事,非特学者不敢自信,即人亦莫之许也。试浏览古人文字,无一字一句不可以为法,却无一字一句便可以为法。徒觉其简则有简之妙,繁则有繁之妙;淡则有淡之妙,浓则有浓之妙;曲则有曲之妙,直则有直之妙。其他笔之轻重顺逆,句之刚柔长短,靡不适如其分。一若不如是,不足以为文者;即在古人行文下笔之时,亦岂有一定之成法存乎其间。一若不如是,不足以明我意者;所谓行乎其所不得不行,止乎其所不止。执古人之一字一句,日聒于学者之耳,以是为学文之规矩准绳,亦见其隘也。刘海峰曰:‘古人文章可告人者,惟法耳。然不得其神而徒守其法,则死法而已。要在自家于读时微会之。’是知法本无定,拘于法以示人者,人之所不得已也。揆之古人之作文,曷尝有法之见,往还胸际哉?无法之说,固非诬也。”曰:“然则子今以作文之法,诏告于人者何居?”曰:“余岂乐为是哉!余亦不得已也。余惟初学为文时,一题到手,恒苦意窘。是病在意志之不发展,即有意而苦于不得达,或达矣而不能尽。是病在笔之善用,有意与笔而文之为道,思过半矣。顾犹有不工者,则非谋篇布局之未尽善,即修辞炼句之未尽工也。是以掇拾陈言,分章杂述,强名以法。俾学文者知所轻重而趋舍焉,犹扶学步之儿,仅能蹒跚而已,不可谓为规行也。且自学校代兴,分科习业,呫毕之勤,远逊曩昔。四子五经,昔之所诵习不去口者,今且有瞠焉而不知云何。若杂糅并列,吾恐本义不明,而于所以引用之者,更茫乎未有得。”是以兹编所引,惟限于孟子一书。阅者童年所习,至今或未尽忘,即忘亦不难寻绎。况孟子文章无美不备,桂林吕月沧、宜兴吴仲伦,尝言之矣!果循此而玩索焉,循其门径而窥其奥窍,则今之所强名为法者,知后必以无法之法终焉。若死守之而不暇他求也,不惟海峰氏之所不与,宁岂余之本旨哉!故撮其大旨,缀之简端,以明乎纂是编者,迫于不得已而强为之者也。人有欲遂其实而晔其光者乎?则自有养根加膏之大本大原在,又焉用此寻章摘句为!戊午六月十日,吴江薛凤昌序。
立意
意者,文之干也。故必先有意而后有文,意之高下,文之工拙系焉。苟一题到手,茫无意致,何能成文?人尽知之,于不能成之境,欲强为成之,则非敷衍,即剿袭耳。虽洋洋数千百言,实无一字一句出之意中,不啻痴人说梦,喋喋焉腾于口,而无一由中之言。人谁乐闻而信之哉!是故作文之法,立意为先。
欲立意,先审题。一题到手,务须反复涵泳,将题境意境融化为一,乃得以题中因说事项,逐一开写,必使题无剩义而后已。复次其先后所宜,而逐层布置,或以意化之,或以情申之,或以实事纪之,或以古事彰之,或以景物叙之,或融合为一片,而一气道尽。或揭其要义为主,而馀事附见;或题义甚繁,而蹙之使简;或题境过窄,而衍之使宽,而后所成之文,无一意不从题境中生出,斯无一语不从意境中说来。所谓不能移置他题,又不能移置他人,此文之最要者也。
欲意境之高,必先积理富;欲积理之富,必先读书多。读书既多,则见解自超。昌黎所谓“沉浸醲郁,含英咀华,根之茂者其实遂,膏之渥者其光晔”。柳州所谓“本之《书》以求其质,本之《诗》以求其恒,本之《礼》以求其宜,本之《春秋》以求其断,本之《易》以求其动;参之《穀梁》以厉其气,参之《孟》、《荀》以畅其支,参之《庄》、《老》以肆其端,参之《国语》以博其趣,参之《离骚》以致其幽,参之太史以著其深”。近世曾文正亦曰:“长于《易》者,其言精深而奥洁;长于《诗》者,其言温雅而飘荡;长于《书》者,其言重硕而通达;长于《礼》者,其言严慎而暇愉;长于《春秋》者,其言浑朴而简峻;长于《史》者,其言恢奇而溥博;长于子者,其言纵厉而峭实。可知古人之文之不可及者,正其泽古之功深也。犹之布种于土,不经雨之润而日之暄者,吾未见其能有生长者也。枵腹而谈文字,其能有济者鲜矣。”
心思愈用则愈灵,愈濬则愈深。读书以濬之,作文以用之。少年握管构思,疾首蹙,苦无意致者,正坐其心不用思不濬耳。惟立意之程,亦有一定,最初为题之正面反面,如:
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第六篇上十五章)至诚而不动者,未之有也。不诚,未有能动者也。(第四篇上十六章)贤者而后乐此,不贤者虽有此不乐也。(第一篇上二章)不失其身而能事其亲者,吾闻之矣。失其身而能事其亲者,吾未之闻也。(第四篇上十九章)原泉混混,不舍昼夜。盈科而后进,放乎四海。有本者如是,是之取尔。苟为无本七八月之间雨集,沟浍皆盈,其涸也可立而待也。(第四篇下十八章)反正并见,虽非文之至者,而义则益显,进之则前后面之意义可得,如《孟子》见雪宫章,正意在乐民之乐数句,而前则曰:
不得而非其上者非也,为民上而不与民同乐者亦非也。
此在同乐意之前也。而下则引晏子说景公事,颇得忧乐同民大意,以为题后之证。有题前而正意乃不突,有题后而正意乃不竭。又如齐人伐燕取之章,正齐王商所以待诸侯而止天下之兵也。其正文仅反其旄倪、止其重器、谋于燕众、置君而后去之数语,若径说入,苦无来历,故于正意之前,先说杀其父兄、系累其子弟、毁其宗庙、迁其重器、倍地而不行仁政、以动天下之兵数语,以为反旄倪之由来。而复于其前引一诛君吊民之成汤,以见杀父兄之不当,反旄倪之不可缓。通篇文字,题前居多,故题前立意,文便纡缓不迫。又如天下大悦而将归已章,文至不顺乎亲不可以为子已尽矣,忽又发出舜尽事亲之道一段题后文字,于以见舜之得亲顺亲,不特尽为子之道,所以化天下而定父子者,亦在于此。使前段文字,意义坚浑,故题后立意,文即宽绰有馀。此题前题后为不可少者。
又有题之对面,亦意思之最明显者。如:
彼夺其民时,使不得耕耨,以养其父母。父母冻饿,兄弟妻子离散,彼陷溺其民,王往而征之。夫谁与王敌?(第一篇上第五章)今王鼓乐于此,百姓闻王钟鼓之声,管籥之音,举疾首蹙而相告曰:“吾王之好鼓乐,夫何使我至于此极也!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第一篇下第一章)立意之最妙者,无过于旁面。意之出人意表,来去无端倪者,皆旁面也。正反前后及对面,皆可按乎题境而得,若旁面则千门万户,无方体之可言,非心思极灵活者,不易探得。然古人文字之妙,端在于此。孟子文中之具此者甚多,兹举一例如下:
孔子不悦于鲁卫,遭宋桓司马,将要而杀之,微服而过宋。是时孔子当厄,主司城贞子,为陈侯周臣。吾闻:观近臣,以其所为主;观远臣,以其所主。若孔子主痈疽,与侍人瘠环,何以为孔子?(第五篇上第八章)是皆就题境言也。至立意之要,一忌浮浅,如记春景而曰风和日暖,柳绿桃红,论教育而曰开通风气,改良社会,是病在意之不能深入,故下笔行文无非通套;二忌晦昧,凡在见道说理,尤易犯此,作者虽竭意经营,阅者终莫明其故,是病在意之不显出。二者皆立意之不善者也。意之变化不测,吾不能详。请就其大者述之。
题境窄者意贵宽。凡题之无可发挥,或不能着笔者,皆窄题也。思路窄者,常为束手。然题境虽窄,必有至意寓乎其间,或从此推向题外,或别寓己意,括入题中,波澜富有,不露窘态,所谓于蚕丛鸟道而辟康庄者焉。如:
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货。”对曰:“昔者公刘好货,《诗》云:‘乃积乃仓,乃裹粮。于槖于囊,思戢用光。弓矢斯张,干戈戚扬。爰方启行。’故居者有积仓,行者有裹粮也,然后可以爰方启行。王如好货,与百姓同之,于王何有?”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色。”对曰:“昔者太王好色,爱厥妃,《诗》云:‘古公亶父,来朝走马。率西水浒,至于岐下。爰及姜女,聿来胥宇。’当是时也,内无怨女,外无旷夫。王如好色,与百姓同之。于王何有?”(第一篇下第五章)题境宽者意贵狭。凡题之意境宽广,摇笔即来者,不患文之不成,特患文之不精,如叙山景则林壑泉石,叙宴会则宾朋丝竹,几于千篇一律,所谓陈言是也。陈言务去,行文之要。故必寻得题之奥窍,一眼觑定,不稍放松。所成之文,自殊凡响。如:
滕文公问为国,孟子曰:“民事不可缓也。”(第三篇上第三章)孟子曰:“子之君,将行仁政,选择而使子。子必勉之!夫仁政,必自经界始。”(同上)至意有不可明言者,则不可不出之以喻。盖《易》有象以尽其意,《诗》有比以达其情。文之用喻,亦犹是也。《孟子》之文,工于取譬,有全用喻意而正意自明者。如:
西子蒙不洁,则人皆掩鼻而过之。虽有恶人,斋戒沐浴,则可以祀上帝。(第四篇下第二十五章)今有受人之牛羊而为之牧之者,则必为之求牧与刍矣。求牧与刍而不得,则反诸其人乎?抑亦立而视其死欤?(第二篇下第四章)有详写喻意而正意一点即醒者:
齐人有一妻一妾而处室者。其良人出,则必餍酒肉而后反。其妻问所与饮食者,则尽富贵也。其妻告其妾曰:“良人出,则必餍酒肉而后反。问其与饮食者,尽富贵也,而未尝有显者来。吾将良人之所之也。”蚤起,施从良人之所之,遍国中无与立谈者。卒之东郭墦间,之祭者,乞其馀不足,又顾而之他,此其为餍足之道也。其妻归,告其妾曰:“良人者,所仰望而终身也。今若此。”与其妾讪其良人,而相泣于中庭。而良人未之知也,施施从外来,骄其妻妾。由君子观之,则人之所以求富贵利达者,其妻妾不羞也,而不相泣者几希矣。(第四篇下第三十三章)有正喻对举者:
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第六篇上第二章)规矩,方圆之至也。圣人,人伦之至也。(第四篇上第二章)故为渊驱鱼者,獭也。为丛驱爵者,鹯也。为汤武驱民者,桀与纣也。(第四篇上第九章)今恶死亡而乐不仁,是犹恶醉而强酒。(第四篇上第三章)今恶辱而居不仁,是犹恶湿而居下也。(第二篇上第四章)有正喻交融者:
山径之蹊间,介然用之而成路。为间不用,则茅塞之矣。今茅塞子之心矣。(第七篇下第二十一章)信能行此五者,则邻国之民,仰之若父母矣。率其子弟,攻其父母,自生民以来,未有能济者也。(第二篇上第五章)民非水火不生活。昏暮叩人之门户,求水火无弗与者,至足矣。圣人治天下,使有菽粟如水火。(第七篇上第二十三章)宋人有闵其苗之不长而揠之者,芒芒然归,谓其人曰:“今日病矣,予助苗长矣。”其子趋而往视之,苗则槁矣。天下之不助苗长者寡矣。以为无益而舍之者,不耘苗者也;助之长者,揠苗者也。(第二篇上第二章)有喻意复杂者:
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故观于海者难为水,游于圣人之门者难为言。观水有术,必观其澜;日月有明,容光必照焉。流水之为物也,不盈科不行;君子之志于道也,不成章不达。(第七篇上第二十四章)有喻意简明者:
得志行乎中国,若合符节。(第四篇下第一章)其冠不正,望望然去之,若将浼焉。(第二篇上第九章)仁人心也,义人路也。(第六篇上第十一章)
有以喻意引起正意者:
为巨室,则必使工师求大木。工师得大木,则王喜,以为能胜其任也。匠人斲而小之,则王怒,以为不胜其任矣。夫人幼而学之,壮而欲行之,王曰:“姑舍女所学而从我,则何如?”今有璞玉于此,虽万镒,必使玉人雕琢之。至于治国家,则曰“姑舍女所学而从我”,则何以异于教玉人雕琢玉哉!(第一篇下第九章)以相类之意而分数层,有自宾而主者:
“王之臣,有托其妻子于其友,而之楚游者。比其反也,则冻馁其妻子,则如之何?”王曰:“弃之。”曰:“士师不能治士,则如之何?”王曰:“已之。”曰:“四境之内不治,则如之何?”王顾左右而言他。(第一篇下第六章)有自下而上者:
孟献子百乘之家也,有友五人焉。乐正裘、牧仲,其三人则予忘之矣。献子之与此五人者,友也,无献子之家者也。此五人者,亦有献子之家,则不与之友矣。非惟百乘之家为然也,虽小国之君亦有之。费惠公曰:“吾于子思,则师之矣。吾于颜般,则友之矣。王顺、长息,则事我者也。”非惟小国之君为然也,虽大国之君亦有之。晋平公之于亥唐也,入云则入,坐云则坐,食云则食,虽疏食菜羹未尝不饱,盖不敢不饱也。然终于此而已矣,弗与共天位也,弗与治天职也,弗与食天禄也。士之尊贤者也,非王公之尊贤也。舜尚见帝,帝馆甥于贰室,亦飨舜,迭为宾主,是天子而友匹夫也。(第五篇下第三章)此立意之大概也。引而申之,触类而通之,是在好学深思者。然意之为境,辟则广,否则窒,如泉在地,不凿汲则不得甘醴,如玉在璞,不雕琢则不成瑰宝,故文可不常作,而意不可不常立。
运笔
文所以立言也。故文之至者,必适如其意之所欲言,而无过与不及。意之所欲言者,约有二端:曰理曰情。就一己所知之理,而宣之于口,笔之于书,称我喜怒哀乐之情,而缀辞以写之,若披肝胆以示人,令人之读我文者,亦无不明我之理,感我之情,此文之用也,亦即文之至也。然凡事凡物,莫不有理,处常处变,莫不有情,繁赜奥曲,其无不曲当。以适如乎意之所欲言,亦岂易为者。居今日而读古人文字,则于情理之达,觉近世不如唐宋,唐宋不如两汉,两汉不如周秦,愈古则愈澈,非文有古今之殊也,其所以运笔者异也。
笔之为用,达意而已。顾自孔氏有“辞达而已”一语,枵腹浅陋者,殆无不藉为口实,以为义法不足重也,辞采不足尚也,达而已矣,他何所求?不知孔子之所谓达者,果如斯而已乎!《易传》、《春秋》,孔子之文也。然其言玩之若近,寻之益远,陈之若肆,研之益深,不特当日游夏不能赞一辞,即统古今之能文者,亦莫赞一辞。此文之至也,亦即辞之达也。夫意有浅言之而不达,深言之而乃达者;详言之而不达,略言之而乃达者;正言之而不达,旁言之而乃达者;质言之而不达,文言之而乃达者;直言之而不达,曲言之而乃达者;重言之而不达,轻言之而乃达者;顺言之而不达,逆言之而乃达者;其深浅、详略与夫曲直、轻重、顺逆之致,皆笔为之也。故立意之后,次以运笔。
运笔之巧,半由天资,半由人力,得之天者笔多灵,得之人者笔多厚。其中之机栝,固不可于字句间求之也。惜抱氏谓文之所以为文者八,曰格律、声色、神理、气味,格律、声色视乎辞,神理、气味视乎笔,辞可以迹象求,笔岂拘于迹象哉!要在多读古书,读书多则古人之句法笔法,烂熟胸中,参伍错综,应用不穷,行文之时,不必有摹拟之见,自然骎骎而入于古,无一淫声哇响犯其笔端,既不可以迹象求,宁可以寻章摘句见乎?兹特择其最显者录之,以为运笔时之一参考焉。
笔宜突兀不宜平。如:
吾今而后知杀人亲之重也。(第七篇下第七章)不仁哉梁惠王也。(第七篇下第一章)
无或乎王之不智也。(第六篇上第九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