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他顺手从盛文具的盒子里掏出了一些钱,和书信一起交给了於福。
“你拿着这个,到泉州的堺市去吧。钱用作路上的盘缠。信是写给堺市的千宗易的,你见到千宗易之后,再考虑将来吧。肯定能发挥你的天分。”“那么您是要让我休假了吗?”
“是啊,这也是为你好。”
“那也只能如此了。”於福不仅没有欢欣鼓舞,反倒趴在地上哭泣起来。虽然秀吉一再说这是他的天分,但他自己并不知道那是什么。远离秀吉的庇护比前程的事更让他伤心。
“哈哈哈,真是搞不懂你。什么时候出发,随你的便。也不用急。我突然告诉你,是因为我怕自己忙起来就忘了这事了……不知道你这是不是喜极而泣,反正别让我看到眼泪了,今天可是我大喜的日子。”
说完,他又像一阵风似的来到了院子里。朝阳照遍大地。他大步流星地走到本丸里面的山城上。在一片树林中,有座古老的神社,那边传来轻快的拍手声。
下来时,他对侍童和仆从们夸耀道:“怎么样,今天的天气?”仿佛这是他自己创作出来的一样。
接下来是早饭时间。他一放下筷子,便跑开了。他来到武士们扎堆的地方,跟年轻武士们搭着话。看上去是说了什么笑话,年轻的武士们大笑起来。“喂!喂马的。”“在!”“马匹都还健康吗?”
他好像将这几十匹马也当成了自己的家人一样。负责马厩的马夫跪在地上,向他禀报说马匹都很健康。
“今天我要骑哪匹马去接母亲大人呢?快点儿,把草鞋拿出来!”秀吉让马夫带路,前去挑选马匹。
狭长的马厩里,排着很多看上去很凶悍的战马。这些马都是战斗的有功之臣。它们看到了秀吉的脸,不知道是因为认识还是害怕,都在嘶鸣或是以蹄击地,躁动不已。
“嗯?这个鼓声是怎么回事?”秀吉竖起了耳朵。可能是因为这个,马匹才焦躁起来。远处的城下町方向,传来了热闹的锣鼓声。
“这阵鼓声是怎么回事?”秀吉有些纳闷。一名马夫答道:“城下的农民和市民们,为了庆祝今天的入城,从昨天起就在练习跳舞和伴奏了。”“是不是那种以前我看过的舞?对了,我们从小谷搬到长浜时,不是办过入城典礼吗?”“不是的,今天的典礼是为了庆祝老爷的母亲大人和夫人进城。”“今天的喜事只是我个人的私事,连居民们都这样开心?”“大家为了欢迎几位远道而来的贵客,在路上铺好砂石,门上都贴着赏花帘,屋檐上都摆好了装饰品,所以才弄得这般热闹。”“我也想早点看到啊。”
“还没有到时间吧。”“今天的上午为什么过得这么慢啊。”“因为您天还没亮就醒了吧。”“啊,是吗?”
还没有见到母亲,他就开始表现出孩子气了。他想象着母亲和妻子的轿子可能已经到湖边了,现在又正在朝哪边走呢。
“马上就要到城下的尽头了。”一名派到城门处察看情况的士兵骑马回来禀报。
这时,他已经将马匹拉到城门内,带领手下两三百人,有徒步也有骑马的,众人排好队,安静地等待着。
城门打开了。四周如同新年一般一尘不染。沿着宽阔的道路可以看到城下町一带。
衣着光鲜的队伍跟在秀吉身后,随着海螺的声音,整齐地走出了城门。这天,秀吉的服装自不用说,侍童和贴身侍卫以及队伍中的每个人,都穿着华美的服饰,宛如展开一幅画一般。
街道上连只小狗都看不到。路两侧围着金色屏风,屋檐上插着假花,人们都穿着漂亮的衣服,跪在草席上。秀吉的脸上油光闪亮,他在士兵的簇拥下,走了过去,大街小巷中充斥了鼓声和民谣的声音:
咚咚呛咚呛
大将军身穿那个啊金丝红底铠甲铠呀么那个甲铠呀么那个甲银色头盔上绑着红丝线映着朝阳映着大海和高山大海和高山马儿前面哟彩旗花车上画着个金葫芦闪闪发亮哟闪闪发亮马蹄声哟真呀么真叫响了不起的大将军大将军哟大将军年轻的武士们勇敢向前进身披紫色斜纹披风披风呀披风威风凛凛四方平定五谷丰登百姓安心哟百姓安心和平的歌声伴着锣鼓喧天,连尘土看上去都像瑞气升腾的彩虹一样。这首歌谣是秀吉将居城从小谷移到长浜时,居民们喜悦之下情不自禁地边跳边唱出的作品,歌词可能是村夫或者是不太识字的市民所编,显得比较粗糙,但因此却包含了居民们的真情实感。
“就在这边等吗?”秀吉在手下的提醒下,下了马。这里是通往城下町的道路,可以看到街旁的松树。旁边有间临时设置的茶亭。他坐到条几上休息起来,但其间又忍不住数次走到屋檐处,朝着路边看了过去。
“还没到吗?”不一会儿,快到中午时分,远处来了一队人马和轿子。阳光突然显得无比灿烂,天空中除了飞舞的蝴蝶别无他物。“是母亲啊,是母亲啊……前面那个轿子!”秀吉踮起脚张望着,看着左右的家臣,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可能是因为不好意思说出来,他并没怎么提到宁子。“辛苦了,辛苦了!”他大声说着,走到了队伍前。队伍停到了临时茶亭边,停了下来。领头的蜂须贺彦右卫门下了马,朝着秀吉鞠了一躬。秀吉大声地慰劳彦右卫门及手下的随从们。接着,他立即来到两个涂漆轿子边。
“宁子,还好吗?”他首先找到了妻子,看到她笑眯眯的面孔后,他又来到老母亲的轿子边,跪了下来。
“我是藤吉郎,前来迎接母亲大人。请您在这里的茶亭稍事休息如何?”
老母亲也报以一笑。暖洋洋的春日阳光,展示了她心中的幸福和谢意。秀吉感到极为满足,这一瞬间的欢乐,胜过以往任何时候。他深刻地感受到,人生最为幸福的时刻就在此时。
母亲很想像过去那样,将儿子抱到膝上诉说思念之情,但她只是礼貌地说道:“路上隔一里便有小休,隔两里便有大休,彦右卫门及其他人对我们极为照顾,丝毫不觉疲劳。我想快点看到你的新家。”
听到母亲有此愿望,秀吉便招来马匹,翻身上马,领着队伍走向了长浜城。
这时,整个城下,如同过节一般欢腾热闹。无论贫富老少,大家都为城主的喜事而欢欣,他们将秀吉的孝行当成了对自己父母的孝敬。“母亲大人到了!母亲大人来啦!”大家将花车推到路口,沿着护城河,里三层外三层地跳起了舞。虽然城门近在眼前,但队伍花了半个时辰才走进了城内。秀吉带着母亲和妻子,观看了北城郭里新造的房屋。这里后可观伊吹山峦,前可望大湖与四明岳,庭园中点缀着花木和奇石,宫殿构造完全无可挑剔。
然而,老母亲却突然有些落寞地看着秀吉说道:“没有田地啊……主城里没有给我种菜和豆子的田地啊。”
秀吉一动不动地看着母亲的面孔,因为他要是点头的话,泪水就会夺眶而出。
后来,宁子发现主城中的远处有一处房屋,看上去是给其他女人居住的。她想起前往岐阜城时,主公信长委婉提及的话,于是便极力控制自己,没有提及此事。
虎与虎
湖畔之城日渐厚重。长浜城内,灯的数目似乎在一夜夜增多。此处风俗淳厚、物产丰富。并且有一位贤明的城主主事,因此,城民无不感慨:安居乐土,此吾之谓也!城内之话姑且到此。
因为丰臣秀吉的幸福全寄托在家人身上,而且,他作为一城之主,手下文韬武略诸臣,悉数倶备。
所以先了解他的家族及其臣子也未必无益。首先看他的家族。
上有母亲,另有贤妻,而且最近新添一位男丁,被唤作於次丸殿下。但是於次丸既不是正室宁子所生,也不是秀吉与别的女人所生,而是他经常听领主织田信长说自己和宁子两人没有子嗣未免孤单,因此才将信长的四子收为养子。
秀吉的弟弟,当年还在中村的茅屋内牙牙学语的他,如今已成长为一位威风凛凛的武将了,他现在的身份是羽柴小一郎秀长,辅佐家族的基业。
另外,还有小舅子木下吉定。与此相连的亲戚当然也算在内。重臣中有:蜂须贺彦右卫门、生驹甚助、加藤作内、增田仁右卫门,稍年轻的家臣有:继承父亲名号的彦右卫门的儿子小六家政、大谷平马吉继、一柳市助、木下勘解田、小西弥九郎、山内一丰等,可谓人才济济。
更具活力、喧嚷、热闹非凡的当属小姓组(江户幕府及各藩的纯军事组织)了。
这其中便有:福岛市松、加藤虎之助、仙石权兵卫,还有很多未知出身的武士。
他们经常打架。谁也不会上前制止,只是坐山观虎斗。人们经常可以目睹体态硕大的福岛市松等人鼻挂红彩、用纸塞住鼻孔走路的样子。
谁也不会问究竟出了什么事。他们正是为了成为一名优秀的武士才居住在这座只有武士的城里,这点与住在学校集体宿舍的学生们别无二致。无论是好事还是坏事,大家都会一拥而上。至于是非曲直,日后自然会见分晓。这伙人中,虎之助最近突然变老实了。无论同龄的无名武士在玩什么,他总是摆出一副“与我何干”的架势,中午完成内侍的任务后,他便抱起书迅速地蹿到城里去。
“这家伙开始有点臭美了啊。最近都开始抱起书本来了……”虎之助经常被这么嘲弄,可是他这段时间并没像之前那样勃然大怒。通常只是付之一笑,然后快步离开。
市松也与他性格不合,“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真让人讨厌。”他经常用这么蛮不讲理的说辞,煽动年纪稍小的小姓组武士。
虎之助今年十五岁。从去年开始,他就一直在兵法家冢原小才治的府上听课。据说小才治是同姓的剑豪冢原土佐守的外甥。总之,当时还没有出现道场这类场所,因此学生既可以从一位老师那里听到兵法的讲习内容,也可以学到枪术、剑道以及武士的礼仪和战场训示的心得等各种内容。
今天也一样。虎之助听课回来时,已经接近黄昏了。夕阳的影子红灿灿地映射在豆腐铺和布匹铺的屋顶。其中一个铺子前,黑压压地聚集着一群人。“发生什么事了?”
虎之助停下了脚步。于是,聚焦在那个屋檐下的人群“唰啦”一声把店铺前方给让出来了。有个孩子摔倒了,跑不动。有位老妇人被撞倒在地。还有个抽泣地躲在人群中的女人。“闪开!这么多人围在这里,有什……什么好笑的?”这里是个酒铺。
有个醉汉一手拿着酒壶跌跌撞撞地从酒铺晃了出来,仿佛草丛中闪现的大虎。
醉汉脸的一侧有处酒杯形状的斑秃。一看便是嗜酒的标志,看一眼后便可以让人铭记在心。
他是长浜城的下级武士队长木村大膳手下的一名武士,也不知道从哪里弄了个名字,自封为市脚之久兵卫。
但是,城里的武士可不用这么复杂的称呼。要说是“秃久”或者是“虎久”,可谓无人不晓。“啊,是那个下级武士呀!”
他之所以出名,并不是因为斑秃的缘故,而是他一旦喝了酒就会性格暴躁。
尽管如此,“我不能出人头地,全怨有这嗜好。要是改了这毛病,哪怕是做五百石七百石的武士也不在话下。”他自己经常这样大放厥词,但事实上,要说到力气,连蹩脚的武士都比他强。
他也会咄咄逼人,说自己在战场上战功显赫。这话倒不是危言耸听。其原因就是,无论做什么,队长木村大膳都会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重用他。
另外,即便是城中的奉行,也只是听听唠叨而已,“又……又是秃久?”一次也不曾教训过他。这既是由于奉行了解他的战功,也是出于对队长木村大膳忌惮的缘故。因此,这只老虎便扬扬得意,动不动就拿他侧脸部的酒杯状斑秃炫耀。“这个嘛,一看就知道不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是那次洲股战役中,在齐藤方的涌井将监这个地方,碰到了敌人八十名骑兵武士,就在那个河滩上,我正要去抢那厮的长枪,谁承想他突然刺向我。在躲避的时候,我被长枪蹭掉了一点肉。现如今,这块伤疤成为我这个美男子美中不足的瑕疵了。你们竟然还笑?哼,笑我的伤疤吗?打仗的滋味尝过吗?你们这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家伙!”
刚才也是这样。在酒馆正吃着酒呢,突然撒起疯来,揍了酒馆的伙计一顿,还把上前道歉的老妇人的手反绑在背后,正想从后门逃跑的店老板也被他抓了回来,老板被要挟着倒酒。这厮借着酒兴,又开始吹嘘他的光辉往事。听说附近的人都聚焦在门口看热闹,也不知什么原因咯咯地笑了起来。
可是这只老虎是位别人一笑他立即动怒的人,所以这时他咆哮着站了起来,突然拨开人群,出现在了门前的马路上。
当然,此时的他已经脚步游离,女孩也能趁势溜走,没有一个人落在秃久手里。
可是,他眼前还孤零零地站了个刚才没逃跑的男孩。他就是虎之助。秃久愣了一下,朝他走了过去。他心想:这兔崽子不逃吗?可是眼前的小孩一步也没挪。一定是发怒了。“小鬼,你是什么人?”
秃久浓重的酒气冲向虎之助,他一边皱眉,一边答道:“御城内的虎之助。”
“什么?你叫虎?”他故作娇态,向下瞥了一眼对方矮小的个头。他身材虽小,却有一双灯笼大的眼睛。在秃久还在盯着虎之助的大眼睛时,虎之助反而对他怒目而视。“哈哈哈!这真是奇遇啊!”
秃久倏地转过身去大笑起来。然后像手托酒壶似的,双手捧着虎之助的脸。
“你也是虎啊。我也是大虎。我们是兄弟哟。”“我可不!”
“别这么说。”“脏死了!”
虎之助把秃久凑过来的下颌奋力推开。奇怪的是,平时一向易发怒的秃久这次并没有怒气冲天,而是拽起虎之助的手腕,“喝一杯吧。为兄弟情分干杯!”秃久要把他拉到那家酒馆的屋檐下。虎之助却挣扎着不去。不知是秃久抓漏了他的手,还是秃久失了腰力,两人就那样你来我往地僵持着。虎之助一是没多重,再者由于对方是位有名的大力武士,他还是被一点点拉到酒馆的屋檐下。一直注视着他们的旁边的男女老少们喧哗:“哎呀,哎呀,好可怜哦!”
“孩子,快逃吧!”“怎么办哪?竟被那只老虎逮到了。”
大家虽然在七嘴八舌说个不停,可是囿于这只老虎的厉害,也只好望洋兴叹。
然而虎之助的脸色却丝毫未变。他把一只手抱着的书扔进酒馆内后,说道:“还不住手?”嘴也噘成了八字形,一再提醒秃久。“我都说让你来了!过来!”秃久一个劲儿地拽虎之助的手腕,虎之助扭动着身子,空出的左手抽出了身上的短刀。“啊……你这个畜生!”
一见到刀,秃久熟透了的柿子般的脸瞬间“唰”地由红转青。也不知怎么被砍的,他的一只胳臂就那么滚落了下来。
不用说,鲜血直涌。或许是沾了酒气的光,血量很大。虎之助从胸到和服裙子也全沾满了血渍,令在场观战的人惊恐万分。
“岂有此理!”秃久猛扑上去,短刀嗖的一声飞走了。一个庞大的身驱和一个瘦小的身体立即撕打在一起,在泥土和血迹中一上一下打着滚。即便再骁勇的秃久,这回也如没了牙的老虎,失去了一只胳臂,也便失去了平日里的威风。再加上出血不止,眼见贫血了,他精疲力竭地被虎之助压在了身下。
“你这个羽柴家的败类!软弱无力,还无恶不作的家伙!”虎之助一边这样吼着,一边用拳头把秃久揍得眼鼻都没了形状。
“……”
已经躲在远处观看这一切的人甚至大气都忘了出。他们并不是惧怕后果,而是由于这场景太出乎他们的意料了。
虎之助捡起短刀和书本,并将书本按原来的样子抱起来后,朝众人走了过去。
“拜托哪位把酒馆老人的绳子解开吧。然后把这个下级武士交给奉行所就行了。”
这么说着,他连看也没看一眼,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夜幕降临,长浜城已经灯火闪烁,城内街头时时都有人们在喧闹吵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