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石井旁,传来了沐浴的声音。奉主人之命在前面探察的市松隔着夜色喊道:“是阿虎吗?”
“嗯。”井边传来了这么一句不紧不慢的声音。市松心生疑惑,走近了,“你在做什么?这黑灯瞎火的。”他盯着全身赤裸的虎之助说。“洗衣服嘛,洗衣服。”虎之助正稀里哗啦地洗着窄袖便服和和服裙子。市松问是不是掉进泥沟里了,他“嗯”地点了点头,又继续洗起来,也没说别的。
“殿下传你。马上过来!身为堂堂武士,竟然掉下泥沟?每天都去学兵法,也不知道都干了些什么。”市松嘴里絮叨着,先走开了。走向城中心一间灯火通明的房间。
回到小姓宿舍后,虎之助换了套衣服便来到秀吉的眼前,询问有何要事。席间摆上了酒,下级武士队长木村大膳正坐在一旁,显得极不愉快。虎之助瞟了那人一眼,又将视线转向主人的嘴角。
“阿虎,听说你今天干了件很了不起的事啊。大膳很不开心,登门来向我告状了。他说他不能坐视属下被伤,这可以理解。到底怎么回事儿?”
“没什么。”“你说的没什么是什么意思?”“因为是那个人不对。”
“你是不是把步卒的久兵卫的一只胳臂给砍了,可有此事?”“是我干的。”“在我眼皮底下闹事,两人一同受罚。你说把那人交给大膳后,就回来了。你认为那样交给他问题就解决了吗?”“是的。”
“住口!你还没长大,给大膳磕头认个错吧,在我面前。”“我不干!”
“为什么?”
“我没做错什么。而且,我是大人的家童。大人您会因为受自己的家臣胁迫而无法裁决吗?”
“哈哈哈!说得好!罢了罢了,如此一来我倒不好处理你。大膳,你想怎么办?”
大膳从开始一直在一旁盯着虎之助的脸。“希望大人把阿虎交给我来处理。”他说。秀吉稍露不悦之色,可是听了大膳的下一番话后,脸色由阴转晴。大膳如是说:“属下知道部下久兵卫屡行不善。可是在城里的街上被一个小姓伤成那样,作为首领,我不能坐视不管,所以我才提了之前的请求。不过刚才看到阿虎的神气后,突然改变了想法。”
“什么想法?”“请大人将阿虎赐给属下做养子。如果不那样的话,属下无法向部下一群武士交代!”
“好啊。只要阿虎本人没意见的话。怎么样?阿虎,要做大膳的儿子吗?”
“我可不想做他的养子。恕难从命!”“你可别瞧不起养子。我秀吉也收了养子。”“可我还是不喜欢当他的养子。”“哈哈哈!你说的也对。大膳,你要怎么办?”“没辙了,还是算了吧。不过我心情不错。大人您有个好家童,真是个好家童!”
大膳不停地瞅着他,褒扬他的同时,一边从秀吉手中接过酒杯。大膳欢悦而醉。
石田佐吉
似乎受了木村大膳宣传的影响,虎之助的沉着和胆识已经在城内广受赞誉。在城下更是被传得神乎其神。
甚至秀吉都说:“阿虎,你也写封信给老家的母亲,让她高兴高兴吧。马上要给你晋升到一百七十石了哟。”
他的自鸣得意可谓实至名归,他也更加勤奋学习,奉公职守了。但是让他高兴不起来的是,还有一伙同龄、同住在小姓宿舍的桀骜不驯的甲乙丙丁。在这里,年龄稍大的有福岛市松,同时他也是资格最老的。他下面有平野权平、片桐助作、加藤孙六、肋坂甚内、糟屋助右卫门等大鬼小鬼,只要不当班,这里就像一个有很多青蛙在鸣叫的池塘,喧闹不堪。
“阿虎,阿虎!”“什么事啊?市松。”
“你也得看着我回话吧?别老盯着书。”“我边看书边回也行啊。”“这里不是私塾。”“真啰唆!你有什么事吗?”
“大家都听好了。喂,助作,孙六,甚内,你们都听着!”“都在听呢。你要对阿虎说些啥呢?”“你最近神气了,得好好说道说道。喂,阿虎,感觉你最近长大了,变坏了哦。”
“为什么?”“加俸禄了,一下子了不起了啊!”“谁了不起了?”“一副扬扬得意的样子。真是岂有此理!”“看起来像吗?”
“大家都这么说,可不是我一个人说的。就算加了俸禄,你也还是我的部下。在洲股城的时候,你还淌着黏黏的鼻涕,被你母亲牵着手呢。那时候的事可别忘了。”
“谁小时候不都淌着黏糊糊的鼻涕?怎么了?”
“瞧瞧,你这口气,明明就是扬扬得意的样子!咱们走着瞧,我们也会立大功,给你点颜色看看。”
“好啊。不知道你要立什么功,加油哦!”“非立功不可,你这个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家伙!”“你说什么?”
“我说你怎么了?”
两人一起站了起来,其他的小姓成员赶紧过来劝架。福岛市松动作飞快,结果把片桐助作的头给打了。助作心想:你小子竟敢连和事佬也打?于是又还给市松一拳。真是那边撕打这边格斗,好不热闹。
小姓组首领堀尾茂助咂着嘴跑了过来。茂助大吼一声后,大家终于安静了下来,可是刚刚才换上身的和服裙子已经残破不堪,屋里面的日常器具、桌子和书等物则杂乱无章,散落一地,让人目不忍视。
“要是让大人看到了可怎么得了?快点收拾!把衣服上的窟窿也给我缝好!”茂助斥责了他们,并交代了各自的差事。没有比把狮子的崽儿和豹子的崽儿关在同一个笼子里还让他们无所事事更危险的事了。这群狮豹幼崽儿最大的快乐就是放风——去城外欣赏蔚蓝的天空。正因此,得到秀吉的批准,每天都可以去冢原小才治的道场听课的虎之助成了大家嫉妒的众矢之的也是情有可原的。“市松,明天要随大人出行。让助作、权平也一起去吧。早上可能会比较早,让大家注意点。”前一晚,首领堀尾茂助这么说。三个人不知道随秀吉大人去哪里,可是依然兴奋得整宿未眠。大概是十名骑兵武士,四名小姓,剩下的是马夫和仆役长,一行只有这么些人。
一行人天刚亮就出了城,朝着伊吹山进发。听说是去狩猎,却没带鹰和犬。“大人,我们这是去哪里啊?”到达伊吹山脚后,一名武士这么问道。秀吉总是在队伍的最前头说:“没规定非要去哪里。骑马到天黑再回城而已。”
“我们要不要追捕一些鹿和兔子之类的呢?”“不、不。狩猎没什么意思。”“那么,大人你只是想出来骑马游历,是吗?”“只是?非也。这可是件意味深长的事。”“嗯。大人有什么别的高见吗?”
“有。”“乞闻其详。”小姓组的堀尾茂助、福岛市松等人向秀吉请求道。秀吉止住马,抬头仰望近在眼前的伊吹山。武士们也松开缰绳,饱览眼前的山峦。
“髀肉复生一词,你们可知道?”“知道。”“刘备刘玄德的名号呢?”“他是东汉的大英雄吧?”
“没错。他三顾茅庐请出孔明,建立蜀国,成为三国中的一雄,并荣登帝位。此人在年轻时,未得志,也没遇到孔明,寄身于同族的刘表处,过着他高等食客的日子。年轻时的刘备说过这样的话……”
“嗯。请问是什么话?”“一日,与刘表同席饮酒,席间忽然离席如厕。回来后刘表发现刘备脸上似有泪痕,于是很诧异,便问‘玄德为何如此伤心?’刘备深深地悲叹道:‘玄德终日受您恩惠,过着平安稳定的日子,可是我却无以为报。适才在别的屋子里看到自己的身子,许久未尝战场之味,也未曾骑过安居于美殿的马,因此腿上竟已经长出肥肉了。岁月易逝,人生苦短。如此下去,玄德将耽于安日本武士中从事杂役的人,地位在武士和仆人之间。
逸,碌碌无为地行将暮年。一念及此,心中不胜悲怆。’”“原来如此啊……玄德是为当时安逸的生活感到忧虑吧。”“我也是,害怕安逸。现在的秀吉正被危险的幸福包围着呀。今天就是出来减掉腿上的肉的。我想好好出次汗。”“那,大人您也胸怀刘玄德之志吧?”“放肆!我虽有望蜀之志,可屈居如此小的山地一隅,与曹操、孙权一辈竞相逐鹿,终其一生的刘备并非我的楷模。他是日落之国的英雄,而我生在日出之国,秀吉的愿望也与他不尽相同。”
“这很有意义啊,也是我们以后的任务。”“当然。别让腿上长赘肉了。”“您就放心吧。”
茂助说完后,片桐助作、平野权平也紧接着说了会瘦下来这样的话。他们还敲了敲跨在马鞍上的腿。
“要更瘦些。要像武士刀一样,不停地锤炼,直到变成细长的刀状,这样才够锋利啊。喂,后面的跟上!”
还以为秀吉会奔赴平地,谁知从七尾村出发向伊吹山进发,爬山。无以果腹,无以解渴。攀山越岭已经两刻钟过去。
“有没有什么地方可以讨点水泡饭?”秀吉一行人顶着过晌的烈日,策马扬鞭地直奔下山麓。
“找到了,找到了!”先骑马去山脚下的一个小村落的福岛市松微微掉转马头,在叉路口挥舞着手向大家示意。
待秀吉一行人靠近后,市松来到他们近前说道:“前面有座寺庙。叫三珠院,是座真言宗寺院。”
眼前可见一丝幽翠笼罩下的幽静的寺院厨房和正殿。秀吉将马停于山门处,与侍卫一道走入院内。
秀吉打了声招呼,无人应答。他也没在意,直登正殿。正殿的正中坐着一个人。
骤然间厨房开始有了动静。仿佛寺僧已经听到秀吉刚才的喊话,且他们没料到此刻城主竟会来此消闲,料想一定颇为狼狈吧。
“别声张,是我打搅宝地了。尽快帮忙倒杯茶水吧,我渴了。”
秀吉在正殿说了此番话后,看似一侧的一个房间的屏风后传来了“好的,现在就去”的清脆声音。
秀吉略歪了歪头朝屏风的方向看了看。这嗓音听起来倒是清爽,只是不像女人的声音。似乎是受了这伽蓝的影响,声音清晰澄澈,可却透露出力道。他正疑惑时,一位少年已直视他的双眸,迅速地、渐次快速地移动着脚步将茶碗端来。“……”
少年静静地施礼后,将茶碗摆在小绸巾上递至秀吉眼前。迫不及待的秀吉双手迅速地握住碗,“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光了。大碗中只盛了七八分量的温水。“娃儿,再给我倒一碗。”“好的。”
第二碗旋即端了上来。只是碗里的白开水没先前那碗热,量也仅是它的一半。秀吉一边喝着水,一边将视线转向了少年。
“娃儿。”
“嗯。”“你叫什么名字?”“我叫佐吉。”
“佐吉啊?佐吉,你能再给我倒一碗吗?”“遵命。”秀吉甚至不住地注视着少年的背影。这次水却许久都未被端上来。
过了一阵,端来了点心。又过了一会儿,少年端着一个比第二个碗更小的白天目茶碗,碗中盛满了绿色粉茶过来。他的脚步悠缓,用给贵人倒茶的礼节,沉稳地摆在秀吉眼前。
“这样可以解渴啊,味道一定不错吧。”“谢谢您。”
“……呀,呀。”也不知秀吉哼哼唧唧些什么。少年的容貌有着罕见的清丽,散发出的知性美使他与长浜的小姓宿舍里的市松、阿虎、茂助、於权这些人的言行举止明显有别。
“今年几岁了,孩子?”“十三岁了。”“没有家名吗?”“我们家世代姓石田。”“你叫石田佐吉吧?”“是的。”
“这附近好像有很多姓石田的啊。”“但是我们家可是石田中的精英。跟别的很多家石田略有不同。”无论回答什么,少年都答得清晰明了,丝毫显示不出胆怯和羞赧。“你说你们家是石田中的精英……此话怎讲呢?”秀吉面带微笑。
佐吉答道:“我们家是附近最古老的名门。我爹告诉我,粟津战役中,曾砍下木曾义仲首级的石田为久便是我家祖先。”
“哦,从那个时候起,你们家就已经是江州的武士家族了吧?”
“是的。建武时期有个叫石田源左卫门的人荣登菩提寺的鬼录。那之后,我们家一直侍奉此地的领主京极家。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做了流浪武士,居住在梓关附近,成了乡居武士。”
“那个梓关附近,有个叫石田公馆的地方,是你的祖先的居住地吧?”“嗯。如您所说。”
“你的父母呢?”“我没父母。”
“你是想做僧人才来寺院的吗?”“不是。”佐吉摇了摇头,微笑并沉默着。在秀吉看来,连他的酒窝也散发着智慧的光芒。“住持在吗?”秀吉突然问道。佐吉说在,秀吉让他叫住持出来。
佐吉应了声,顺从地站了起来说:“刚才您的家臣说想给您弄点水泡饭,所以住持也下厨房忙活去了。住持刚才说这是给尊敬的城主大人的膳食,所以不能交给别人做,此刻正在那儿忙得不可开交呢……大人您急着传住持吗?”
“啊,这样啊?那样的话就稍后吧。”
“您的饭菜做好后住持也会过来请安的。”佐吉撤走了天目茶碗。秀吉对佐吉颇为中意。他的小姓宿舍中有很多类似于野生芋头和茄子的武士,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也出身平民,因此刻意提拔了一些怀才不遇的人,但是最近他细细琢磨了一番,如果只是把野生的东西全凑到一块儿,不仅永远也摆脱不了野性,并且野性中好的一面也开发不出来。
给脆弱的文化和烂熟的才智注入强有力的野性这一招,可以使它们重新焕发生机,同时,对过于粗野和豪放的野性注入智慧之光,或许也可以缔造出一个接近完美的人格抑或新式文化出来。
平日秀吉便在思量,现在看到佐吉以后,他更是不停地思考小姓宿舍的武士人才。
要说为什么他总是如此关注小姓宿舍之类的,这得归结于在他眼里,比起老臣和要职人员,那里的年轻一辈最重要。
虽然只有十三四岁,有时还挂着鼻涕,甚至还尿床、打架、号啕大哭诸如此类,真是不好对付。但是在秀吉心里,小姓宿舍就是人才的摇篮,是本家族的宝贝,所以他饶有兴致地关注着在那里成长的武士。
“……十三岁啊?要是十三岁,不是太少年老成了吗?”他反复地咀嚼着这个问题。不多久住持便进来请安了。
关于佐吉的身世,秀吉向三珠院的住持提了不少问题,住持如此回答:“我虽养育了他,却无意将这孩子长期留在寺里。他本人无心入佛门,而且父母双亡,担负着重振家族的使命。他的母亲与贫僧乃远房亲戚,因此贫僧祈求佛祖能让他长大成才。可是这孩子稍显内向,经常有人向贫僧问起这个孩子是不是个女娃。所以我也担心他是否能成为一名合格的武士,重扬家威。”
“那是内向啊?哈哈哈!让我始料未及,这话先不提。这孩子,你能交给我吗?”
“嗯?您说的交给您是指……?”“我要提拔他,想把他带到长浜的小姓宿舍去。佐吉这孩子,我也不知道他这叫不叫内向,但让我惊讶的是,他有诎寸信尺的神采。看看他本人的意思吧,看他要不要跟我走?”
“谢谢您了!他应该不会不答应。总之贫僧会传达大人的意思,稍后给您回话。”
“那个,你问话的这段时间我能吃些饭吗?”“这边请。”
寺僧们把他领进客房。然后把其他的家臣也领了进来,毕恭毕敬地服侍着他们。
饭后,住持再次把佐吉带来。“怎么样?答复是?”秀吉问。“正如我说的,这孩子很乐意。佐吉,快来给大人行礼。”“……”
佐吉目视秀吉,微笑着,而后伏地行礼。秀吉虽没说什么,却用饱含满足的笑容做了回答。
“进城以后,要跟那里的人好好相处哟,市松、於权、茂助这些人。”“知道了。”“从今天开始,石田佐吉就正式编入你们组了。他性格乖巧,大家别欺负他。”
“遵命。”“茂助,你多担待着点儿。”“遵命。”
堀尾茂助温和地对佐吉说道:“我是小姓组的堀尾。今后互相关照。”佐吉也恭恭敬敬地回礼:“附近的乡间石田源左卫门的后人,我叫石田佐吉,一介草夫。请多多指教!”这真不像是一个十三岁少年说的话。看着他老成的模样,市松和於权离开寺院时互相嘀咕了几句:“喂,这个小孩,好像比阿虎张狂得多啊。”“搞得跟武士接班人似的,一本正经,真让人讨厌。”
“是接班人还好啦。我看他倒像葱头。”“马上就可以把他的皮剥了。”当秀吉牵来马跨上鞍后,两人便沉默下来。
秀吉一边欣赏着伊吹山上傍晚的月亮,一边踏上了回长浜城的路。固然,佐吉从那天开始便跟在秀吉的身后。
后来的石田三成——当年的少年佐吉,在那个晚上描绘了一个怎样的未来蓝图呢?
秀吉关注的是他的机智,期待他发挥才能。可是不久之后这颗破茧成蝶的希望之星却彻彻底底地颠覆了他的期望。
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