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太大看不清楚,不过可以略微听到马嘶声。”“下游如何?”
“没有迹象。”“到底苍天将垂青何人,只要半日便可分晓啊。”“半日,需要花这么久吗?”“不可轻敌。”家康说完,便消失在河畔的树林中。
织田兵的先锋队——家康的士兵正悄悄藏在那里。一进入林中,家康便感到一阵杀气。士兵们摆开火枪阵,伏在草丛中。火枪小队的士兵们握着枪,紧紧盯着空无一人的姊川的水面。
今日一决生死?士兵们的眼神闪闪发亮,他们没有意识到生与死,只是在无声的静默中描绘着血战的画面。他们并没有坚信自己今晚一定还能看到这片天空。
家康带着康政,安静地穿过人群。除了火枪的引火索之外,看不到一点火光。
不知是谁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可能是某位感冒的士兵,受不了引火索的气味。队友们听到一点响动,立即将眼光转向这边,就在这时,突然,姊川的水面泛出一些白色,接着一道红云透过树梢,出现在伊吹山的侧面。
“啊!敌人!”士兵中有人喊道。家康站在树林和河边,他身边的幕僚们听到喊声,立即向火枪队挥手:
“别开枪!”
“不可开枪!”其余的将领也跟着说道。
对岸稍靠下游一点的岸边,出现了一队敌人,骑兵和步兵混在一起有一千二三百人,他们排成一列,开始斜着穿过河流。
他们脚下溅起的水花,让他们看上去像是踏着白色的疾风一般。浅井方的这一队可怕的先锋,对信长军的第二阵和第三阵未予理会,看来像是要直接冲进织田军的中军。
“啊,矶野丹波守!”“丹波军!”家康身边的众将领紧张地说道。
浅井长政手下的得意大将——矶野丹波守早已为众将领所熟知。他的旗帜,正在水雾中飒飒飘舞。
嗒嗒嗒!不知是敌方的掩护,还是己方的火枪队,也许是两边同时开火。声音在水面上回响,震耳欲聋。
云朵散开,六月的天空露出了本来的颜色。这时,织田军的第二队——坂井右近,第三队池田胜三郎信辉的军队向着水流中间奔袭而来。
“不要让他们踏上我方的岸,一个不留全部杀光!”坂井队绕到敌人侧面,而池田队的将士则和敌军呈掎角之势。近身战瞬间展开。长枪对长枪,大刀对大刀,有人扭打在一起,有人从马上滚落。姊川的水不知是因为鲜血,还是朝阳,一片鲜红,水面起伏不定。
矶野丹波守率领的浅井军突击队,一定是浅井军中遴选出的精兵。织田军的第二队守军——坂井右近的队伍,被攻击得溃败不堪。战斗当中,队长右近之子,坂井久藏大叫一声:“可惜啊!”然后便倒下了。百余名精兵接连在河中战死。
矶野丹波的兵力以不可阻挡之势突破了第三队守军池田胜三郎的队伍。胜三郎麾下将士慌忙摆好长枪阵,试图阻挡其攻势,但根本无法与之对抗。
接下来是第四队守军,也就是木下藤吉郎的军营。就连藤吉郎也对着半兵卫嘀咕道:“你见过这么凶悍的敌人吗?”
半兵卫也束手无策。木下军中混杂着前些时候收编的长亭轩城和刈安城,以及其他各地的降军。这些降军现在都加入藤吉郎旗下,成为士兵的一员,但他们就在先前不久,还是食浅井家和朝仓家俸禄之人,就算让他们与敌军对抗,其气势当然也不会很强,甚至倒不如说他们是友军的累赘。
木下队既有此弱点,第五队和第六队的守军也是转瞬即破。信长军十三段兵力,已经溃败到第十一段。
就在此时,上游的德川军一口气渡过姊川,一边席卷着对岸的敌军,一边往下游方向徐徐移动。他们转头一看,发现矶野丹波所率的拼命三郎们已经迫近信长军的大本营。
“冲击他们的侧面!”家康一声令下,众将士跳回到河中。矶野丹波的士兵们以为是友军从西岸下河来支援,等走近了一看,才发现是神原康政带领的声名远扬的三河武士们。只见他们气喘吁吁地向着矶野丹波的队伍猛冲而来。
“大事不好!”矶野丹波发现是德川军,嘶哑着喉咙叫道:“还击!”这时,身边有人举着湿漉漉的长枪刺了过来。
啪嚓!丹波在水沫中坐了下来。他抓住刺进腹部的枪尖处,试图立起身来。这时,头顶上闪过一道光芒。几把大刀咣的一声,砍到丹波的钢盔上。
刀身断成数截。丹波站起身来。河面如同被鲜血染红一般。三四个人一起拥到丹波的前后,举刀朝他的腹部、脖子、手腕和大腿胡乱戳去。
信长旗下将士见敌军来袭,纷纷走出信长的军帐,将长枪对着河岸。竹中久作虽然属于木下的队伍,但队伍已经溃散,所以他也不再顾及所属。他追赶着悍敌浅井军,冲到了信长军的大本营附近。“哎呀,这里已经是大本营了?”久作正嘀咕着,突然看见了一个人。他从后面胡乱掀开信长的军帐,正准备偷偷钻进去。看他的铠甲和刀鞘,不像是个普通士兵。同时,他掀开军帐偷看内部的样子,作为友军来说又有些古怪。“站住!”久作大喝一声,冲了过去,抓住了对方用铁链和铁条加固的靴子。万一此人是友军,容易造成自相残杀的局面,所以他才如此慎重。被竹中久作抓住脚的男人,不慌不忙地转过头来。“你是敌人?”久作问了一句。“没错!”对方一边叫唤着,一边捋枪刺来。“你是何人!是不是无名小辈,没法报上姓名?”“我是浅井大人的部将——前波新八郎!我来给织田大人展示下这柄长枪,你这可恶小童,休要坏我好事,快快报上名来!”“木下藤吉郎的部下——竹中久作,说的就是我。你想靠近信长大人?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来和我久作一决高下吧!”“你就是半兵卫的弟弟?”
“正是!”久作不等对方回答,就抓住他的长枪,朝他怀里撞去。枪尖弹了个空。久作刚要将手握住刀柄,新八郎就扑了过来。两人啪的一声一起倒在了地上。久作被压在身下,他用脚蹬开对方,又被按在身下。他咬住敌人的手指,新八郎松了一点。他抓住时机扭打,解开。久作又站了起来。瞬间,他拔出短刀,向着新八郎的喉咙刺了过去。刀尖没有刺中!短刀割到了新八郎的上唇和鼻子,扎进了眼眶。
“战友遇到敌人了!”久作身后传来声音。他无暇去取敌人首级,马上跳起身,又和敌人厮杀起来。附近看来已经进入数十名浅井军的敢死队员,但敌兵却转身要走。久作用刀拍了一下他的膝盖,他倒了下来,久作骑到他身上,气势汹汹地问道:“报上名来,说还是不说!”
“我是小林端周轩,其余无话可说,只不过还没来得及接近信长,就栽在你这种小兵的手上,实在是遗憾!”
“那你肯定认识浅井的部下吧,浅井手下第一位豪杰——远藤喜左卫门在哪里?”
“不知道。”“胡说,给我讲出来!”“不知道。”“唉,麻烦!”
久作斩下小林端周轩的首级,又冲了出去。这次的战斗中,一定要拿下远藤喜左卫门的首级。久作在开战之前,就这样发誓了。他无论如何也要拿下喜左卫门的首级。他冲下河坡,发现河边的杂草和石子附近,躺着无数尸体,如同地狱里的情景。这当中,有一具尸体的脸上披着乱发,浑身是血地躺在地上。久作走过旁边时,飞起了一群绿豆蝇。“嗯?”久作无意中回头看了一下。他感觉自己踩到了这具尸体的脚,但是触感却有些怪异,这时,这具尸体疾如脱兔般,突然向信长的阵地方向冲去。
“请注意!敌人来了!”久作在后面喊道。敌兵看见信长,便准备冲上低矮的河堤,结果草鞋的带子被踩断,半道滑倒。
久作将他压在身下,然后拖到了信长面前。“快点取了我的首级!快点下手!不要侮辱我武士的名誉!”此人怒吼道。
浅井军中的一个叫安养寺三郎右卫门的士兵,被活捉后扭送到信长帐前,他看到这个在怒吼的人,突然哭泣着叫了起来。“啊,这不是喜左卫门大人吗?你也被生擒了?”于是一切都明白了。久作抓住的诈死之人,就是他所寻找的浅井手下的猛将——远藤喜左卫门。乍一看,战场大局是织田军的全体溃败,但因为家康所率领的三河军从侧面冲破敌方凶猛的先锋队,终于艰难地在信长的阵前,扼制了敌军的攻势。然而,敌方也有多支部队。两军一攻一守,踩踏着姊川的河水,双方折戟碎甲,胜负难断。
“休管旁人!只要冲向信长的大本营!”浅井军的第二阵高宫三河守、第三阵赤田信浓守、第四阵大野木大和守等将士,一开始便将目标锁定为信长,结果进军太过,却绕到了织田军的身后。
家康所率的三河军中,神原康政、大久保忠世、本多平八郎、石川数正等人生怕落后于织田军,也立即突破对岸,向着越前军朝仓景健的大本营冲了过去,不久便远离友军,深入到敌军内部,陷入苦战之中。
这完全是一场混战。所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在这种情况下,没有一个人能看出全局的走势。
众人都为打败身边的敌人而杀红了眼。打倒一个敌人后,又和另一个敌人厮杀,全然不顾其他。
然而,从高处俯瞰,会发现两军夹着姊川的河水,正好呈一个“万”字形。信长用冷静的眼神观察着这一切。藤吉郎如此概括:“胜负就在一瞬间啊。”他有一种直觉。
胜与负的区别其实就在某一个瞬间发生。信长用手杖敲着地面,高声命令道:“三河军深入敌军,不要让他们孤军作战!有谁去救援三河军?”
然而,他的左右已无余力。信长也只能用沙哑的嗓音徒劳地叫喊着。
这时,北岸的一片树林中出现一队士兵,他们踏着白色的水花,全然不顾四周混战的军队,笔直地冲向对岸。并非信长的号令传达到他们,而是藤吉郎派遣的士兵,他也和信长有同样的见解。信长看到旗帜和金瓢,不由大喜:“啊,太好了!藤吉郎冲上去了!”
信长用护手擦了擦快要流到眼里的汗水,对着旁边的侍童们说道:“机不可失,你们也下到河里大战一番吧!”
森兰丸和其他年少的侍童,都争先恐后地冲了上去。深入敌军的德川军,确实陷入了危险之中,但这是慧眼过人的家康,打入全局要害部位的一招妙棋。“织田大人不会看着这粒棋子死掉的。”家康相信自己的判断不会错,而信长也认同了这一点。稻叶一铁的队伍跟在了木下军身后。池田胜三郎的队伍也赶到了。战局发生了逆转,织田军占据了优势。朝仓景健的大本营后撤近百里,浅井长政也全兵溃散,逃回了小谷城。接下来便是追击战了。
浅井和朝仓军战死者无数。仅有名的将领,便有细江左马介、浅井斋、狩野次郎左卫门兄弟、弓削六郎左卫门、浅井雅乐助、今村扫部、黑崎备中等等。战争结束后,织田军的首级账本里,列出了一排名将的姓名。
追击战非常快速,但在将朝仓军赶回大寄山,将浅井长政封锁在小谷城之后,仅用两日时间,织田军便完成了战斗的善后工作,第三天便回到了岐阜城。其行动之迅速,如同那布谷鸟一般,夜夜飞翔于死尸累累的姊川之上。
双面将军
一个人仅凭英雄的天资,终究难成英雄,是环境造就了英雄。这所谓的环境,指的是不断地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的艰难困苦的条件。显在的敌人,潜在的敌人,各种各样的事物,为了折磨他,变化成未曾有的形状之时,他才能经历成则英雄,败则成仁的考验。
姊川大战之后,信长退兵太过迅速,各队的将领们议论纷纷:“是不是岐阜城方向出了什么大事?”
军帐里的高级军事策略,普通士兵本来就无从知晓。有传言说:“当时木下大人再三献计要求一举夺取浅井的主城小谷城,但信长大人没有采纳,只在第二天攻下敌人的边境小城——横山城,然后让木下大人安排在那里,接着就草草收兵了,他到底有何想法,我等小辈是弄不明白了。”
不明白的不仅是士兵,就连丹羽、柴田、前田、佐久间等近臣,也不清楚信长的真实用意,只有家康略略能理解一些。家康总是能公平地观察信长,他的立场不近不远,不冷不热,所以可以客观地评价信长。信长撤兵后,当天,家康也率众回到滨松。途中,家康对着自家的世代老臣——石川、本多和神原等人说道:“看吧,织田大人刚一解开带血的铠甲,肯定马上打扮成都城的公卿模样,扬鞭向着京都飞奔而去……他倒真是心急如焚啊。”
事情果真不出所料,家康到达滨松的时候,信长已经离开岐阜城,前往京都了。
虽然如此,都城中并未发生什么有形的事件,只是,比起有形的事件,信长更担忧的是无形的“幻敌”。
不知何时,信长向藤吉郎说出了自己的烦恼。“我最害怕的是什么,你应该知道的吧……不知道吗?”藤吉郎若有所思地回答道:“是啊,一直在背后窥探您的甲斐武田,眼前的浅井和朝仓,肯定不是您所畏惧的。滨松的德川大人,虽然值得畏惧,但他是睿智之人,不必太过担心吧。松永和三好,他们是苍蝇,虽然有很多腐烂的东西会引来苍蝇,但他们终究会归于毁灭。比较棘手的是本愿寺净土真宗的僧侣们,但到底也不是能让我主畏惧的对象吧……那么,就只剩下一个人了。”
“是谁?说来听听。”“他既非敌人,也非友军,必须要尊敬他,但如果仅仅是尊敬的话又要陷入困境。他是个双面怪物——这么说有点失礼了,他就是将军大人。”“嗯,不要和其他任何人说。”
信长所烦恼的,正是这个非敌非友的人。他在上洛当天,在十字路口处,看到了疑似这个假想敌的所为。那里竖着一块告示牌,上面写着一首暗讽信长暴政的匿名打油诗。
这肯定是那群像苍蝇一样的三好余党炮制的恶作剧。告示牌上写着这样的诗:
人生一百年信长真难得
往昔怨三好如今亦思念
诗的作者通过这首格调低俗的打油诗,暗暗讥讽信长的革新政治,但这只是他们的意见,并不能代表民意。之所以这样说,是有证据的。当时驻足于告示牌前的路人们,虽然都在看热闹,但却并没有太多反应,只是苦笑着走了过去。如果有人对打油诗表示有同感,并且竭力煽动平民闹事的话,那要么是三好派的浪人,要么便是一向宗的法师。
居民们知道这帮人的底细,有人便半开玩笑地喊道:“来了来了!”装作信长派的武将或者是士兵来了,结果这些苍蝇一样的浪人和法师便仓皇失措地作鸟兽散。
驻守京都的信长的将领们,见到这样的打油诗告示牌,当然会立即扔掉,但他们这种顽强的骚扰战术,也让人相当困扰。流言蜚语都是出自他们之口,纵火、打劫、砍倒桥柱等等,作恶多端,让人难以忍受。他们的目的是想让人觉得这一切都是因为信长的政治方针导致社会形势恶化。
这个反信长联盟的大本营和老巢究竟位于何处?一般人马上会想到比睿山、本愿寺等僧侣团体以及三好余党,但其实,他们的本尊藏在高墙深处的大殿里。那便是将军义昭。
义昭曾经为信长的恩情而感动得落泪。他甚至对信长说过:“你便是我的父亲。”
就是这个义昭,如今为何做出这等行径?人的表里不一的程度,往往会超越一般人的想象力。
义昭和信长性格不合,出身不同,信念也不一样。义昭获救的时候,他视信长为恩人,一旦坐稳了将军的席位,便开始忌惮信长,认为他是个乡野武夫,希望信长从眼前消失。然而,他并没有勇气表露出这种想法,和信长进行公开的斗争。他的智谋是极阴的,与信长的阳性相反,义昭的阴性,执拗而隐秘。
“是吗,显如上人也感到愤慨啊!不难想象,不难想象啊。信长目中无人,飞扬跋扈,就算是住持也忍不住要发怒了。连我义昭都看不下去了。”